内容提要:《弘明集》保存的一组原始文献揭示出慧远与桓玄的微妙关系。慧远率领的北来僧团在庐山兴起,得力于桓氏的支持,但汰沙沙门事件中,两者执行标准的另外隐含了数千个,最终到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玄寰引用《老子》,在汉代传统王权说的基础上,提升了先贤的地位进一步,幷把佛教理解为师道教化之一,属于君道。慧远提出神不灭,保证了修行生活的主体不存于天地造化,从而促进了僧团的独立性。晋宋之际,僧团规模日益扩大,组织化、制度化迫切凸显,慧远的理论重新界定了僧团修依行生活。僧人不再是魏晋传统里的“高士”,而是服从戒律和教团规制的出世修行者。
关键词:慧远桓玄沙门不敬王者僧团神不灭
一、研究史与原始文献
东晋末年慧远与桓玄围绕沙门不敬王者问题的争论,历来为讨论政教关系者所重视。早在1932年,陈寅恪发表《莲花色尼出家因缘跋》就已注意到此问题。他将礼敬问题放在异域传统“中国化”的脉络里进行观察,指出沙门不敬王者问题历代争论不休,到了元代以后国家治疗的法令与佛教内部的“清规”都把礼拜君主作为条文贯彻下来,这来自印度的习俗彻底被中国传统同化。康乐的《沙门不敬王者论——“不为不恭”敬人说法戒”及相关诸问题”则从戒律的条文入手,实践了中、印社会对政教关系的观念差异,以此讨论沙门不敬王者传统在中国不能保持的原因。颜尚文在《梁武帝》一书中,将东晋末年的沙门不敬王者论,北朝“皇帝即如来”观念与梁武帝的宗教改革链接成一个“正、反、合”的因果链条,把“沙门不敬王者”之争视作东晋皇权不振的表现。此外从思想史的角度对《沙门不敬王者论》的思想内涵阐发,寓汗牛充栋。
然而以往的研究戒律或少少都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这是一场在华夏语境下展开的论争!首先,参与讨论的双方都是汉地的僧人和士大夫,因此不存在一个天然地、严重代表异域文化传统的集团。,我们需要点亮戒律和佛教仪式在4 — 5世纪之交怎样被僧、俗两界接受和了解。换言之,由佛教僧、俗两界接受和了解。换言之,由佛教僧人互异、皈依佛教的国内信徒组成的佛教教团,它的兴起是一个社会广泛参与的动态历史过程。 “沙门不敬王者”这一礼仪细节在晋、宋之际突显,成为争论的焦点,与教团规模的扩展和结构变化有着密切的联系。
其次, “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的原始文献最初保存在僧佑编《弘明集》中,后又被彦悰编入《集沙门不应拜俗事》。这些护教文献反复称引晋、宋之际的先例爆发抗辩,或许说明“沙门不敬王者”的传统在六朝数百年间基本得以维持。君主依靠政治权力,虽然可以压制僧团一时,却很难在理论上做出突破性的解释。细审争论的辩辞,论辩双方都没有借鉴成文的礼典或戒条,而是采取了魏晋以降典型的“玄学化”术语,那么双方的理据何在?
本文的论述就围绕上述两个问题,首先说明庐山僧团兴起的历史历程,说明4-5世纪之交教团内部的变化,然后以思想史的演进为背景,阐明“沙门不敬王者”之争所援引的思想资源意义及其。
在进入正式讨论之前,需要简单介绍一下大体的事件经过和有关文献。沙门礼敬王者动议之始是东晋成帝咸康六年(公元340年)由执政者庾冰提出,下礼官详议,尚书令何充等上表抗辩,庾冰代成帝下诏反驳。何充等人的三次上表,以及庾冰授意草拟之两道诏旨,见《弘明集》卷一二。桓玄主政之时,晓喻尚书八和座中书令王谧,重新讨论。时间在桓玄控制建康的元兴元年至元兴三年之间(公元401年)— 403年),具体时间的考证见后文。桓玄与尚书八座的往复书信两篇,与王寂的往复书信九篇,同见《弘明集》卷一二。与此同时,桓玄还致书当时的僧界领袖慧远,与之往复书信共三篇,编次于《弘明集》卷一二上述诸文最后,《弘明集》同卷还收录了桓玄称帝以后发布的诏书,允许沙门不敬王者,及侍中卞嗣之等人的上奏,时间是“太亨二年十二月”。大亨是桓玄授建康之后所改的年号,大亨二年即晋安帝元兴二年(公元402年)从桓玄“僭伪”年号的出现由此推断,该组文献应该是东晋保存至南朝的官文书,因而具有极高的可信度。
慧远撰《沙门不敬王者论》,收录于《弘明集》卷五。其内容等于前两方的激辩改为一面之论说。文章结尾说: “晋元兴三年,岁次阏逢。于时天子蒙尘,人百其忧。凡我眠,佥怀辍旒之叹,故述斯论焉。”因此论是慧远在事后对整场辩论的理论总结。
在沙门不敬王者之争之前,桓玄和慧远之间还有一次交锋,是关于沙汰沙门的政策。 双方的往复书信两篇,还有一篇题为“支道林法师与桓玄论州符求沙门名籍书”的文献,收于《弘》明集》卷一二《沙门不敬王者》一系列文献之后。沙汰沙门事件是与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紧密联系的,上面是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的前奏,其中隐含的封闭也埋藏了下面日后更大争执的种子。
为了在一个深层次的背景下理解晋宋之际的王权与僧权,我们需要重新回到对话的现场,特别是关注原始文献中的争论,其中传达了一些之前不太关注的重要信息。
二、從“高士”到僧團
(一)“幽情冥之在昔”
当桓玄倡议沙门礼敬王者时,慧远答书中提到“檀越玄者以有其服而无其人,故澄清简练,容而不杂。此命既宣,皆人百其诚,遂之弥深,非言所喻。”始桓玄罢沙门的教令发布以后,慧远也明确表示支持:
佛教凌迟,秽杂日久,一寻思,愤愤盈怀。常恐运出非意,混然沦湑。故夙宵叹恐,忘寝与食者也。见檀越本诸道人教,实应其心……值檀越年间,饥道中兴之运。幽情所托,已冥之在昔。践前后书疏,常以凭寄为先。每寻告慰,眷怀不忘。但恐年与时乖,不尽檀越盛隆之化耳。
大概话,尤其是“幽情所托”一句,虽然也可以解读为迫于压力的政治辞令,但民间认为其中揭示了慧远与桓玄之间某种微妙的默契。慧远对桓玄确有“凭寄”之意,这要从庐山僧团崛起的历程谈起。
慧远出身于道安门下,他的宗教理念、行为方式都受到道安的巨大影响。道安最初在邺城建立了教团。这个教团的成立与后赵君主的奉佛政策密不可分。石虎因中书郎王度上书,下诏“其夷赵百蛮,有舍其淫祀,乐事佛者,悉听为道。”由此不仅放开了汉地士民出家为僧的,佛教与一般民间信仰的区别开来,导致佛教僧团的迅速扩张。后赵灭亡前夕,道安周围有“众徒数百,常宣法化。”冉闵之乱以后,道安教团的成员幷未解散,却随他历展转,颠沛流,离南下。行至新野,才被迫分张徒众,道安自己率领下的教众驻守在襄阳。但这一分派绝非“作鸟兽散”。即使苻坚攻陷襄阳,道安被°至长安以后,他仍和早先分派到扬州建康的指法剔有紧密来往。关于这一点,文献已有别文讨论,此处仅举一条史料,来说明道安对东晋教团的影响。前秦建元十四年(公元378年),道安请昙摩侍译出从龟兹得到的比丘戒本,东晋建元六年(公元381年),竺昙无兰在扬州谢镇西寺制作比丘戒合本,提及“废除法师嫌文质重,删删”这些都表明,道安的教团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和庞大的规模,这一特点为慧远日后在庐山所建立的教团所继承,而与东晋中前期建康、三吴地区的僧人群体差异然有异。
道安教团在襄阳经停十余载,当地名士习凿齿尝与谢安书云:
来此见释道安,故是远胜,非常道士。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色伎术,可惑常人之耳目。无重威大势,可整群小之参差。而师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即我由来所未见。其人理怀简志,多所博涉。内外群书,略皆遍头部。阴阳算数,亦皆能通。佛经妙义,故所游刃。作义乃似法兰、法道。恨足下不同日而见。其亦每言,思得一叙。
习凿齿的这个描述颇能反映北来道安教团给社会观感上的冲击。其中提到“南方师徒数百,斋讲不倦”,幷非虚语。《出三藏记集》收录《渐备十住胡名幷书叙》记载,《光赞般若经》传到襄阳以后,“时僧有三百人”说明虽然经历了分张徒众,但到了襄阳以后,道安教团恢复到数百人的规模。另外,道安创立了“行香定座上经上讲之法”,世徒所习知。由此呈现出“师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的气象,是不难想象的。
道安虽与晋廷朝野有广泛的外交关系,但最终没有进入建康的机会。胡宝国曾指出,东晋高中以后渡江的北人被时人瞄准为“晚渡北人”,他们受到永嘉之乱后迁不久就逃到了南方侨人之巅,难以进入权力的中心其实,道安僧团的核心成员也都是“晚渡北人”,且规模庞大,这样的团体要在建康僧界立住脚,无疑是困难的。但道安对弟子的调度多有深谋远虑,除了上文提到的竺跟法梯,《高僧传》还记载昙翼:
尝随(道)安在檀溪寺。长沙太守滕含于江陵舍宅为寺,告安求一僧为纲领。安谓翼曰: “荆楚士庶始欲师宗,成其化者非尔而谁?”翼遂杖锡南征,缔构寺宇。即长沙寺是也。
可见道安非常重视派遣弟子向未开化的地区传教。
慧远在北方投师道安门下,占领锡襄阳。道安被迫北熬之时,不得已第二次分张众,却唯独对慧远没有安排,幷说了一句深长的话: “如公者岂复相忧?”从道安“使道流东国,其在远乎”的高度期许和他分张徒众的布局来推测,他很可能希望慧远重建教众重新组建教团,地点则要随机应变,难以预知。
慧远首率领道安弟子弟子, “南适荆州住上明寺” 。这些人《高僧传》中可考者有竺僧辅、释昙徽和慧远的弟弟释慧持。他们都是很早追随道安,来自北方南渡的弟子。慧远在荆州上明寺诸安置人后来,又欲往广州罗浮山。途径浔阳, “见庐峰清静,惊息心”,于是在龙泉精舍住处。当然事情幷不是这么简单,《高僧传》随即记载有另一位道安的弟子慧永已先行来到此地:
居在西林,与远同门旧好,遂要远同止。永谓刺史桓伊曰:“远公方当弘道,徒今属已广,来者方多,贫道所栖褊阵,不足虑,如何?”桓乃为远复于山东更立房殿,即东林是也。
慧永本与慧远共约隐居罗浮山, “行经浔阳,郡人陶范苦相要留,遂罢庐山之西林寺” 。
慧永与慧远相约隐居广州罗长江浮山,庐山地处与赣水之汇流处,由此南下是必经之路。慧永为浔阳郡陶范所要留,慧远又被慧永邀请同止,幷非偶然。《高僧传》记载慧远“年二十一,欲渡江东就范宣子共契嘉遁”。 ”范宣,字宣子,《晋书·儒林传》有传,他本是陈留郡人,渡江后居豫章郡,以诵为业。太元年间,范宁为豫章太守,“由是江州人士幷好经学,化二范之风也” 。可见慧远早年就与江州的士人有俾,至少有所了解。
然而庐山教团成立,更重要的还是有桓氏的支持。慧永预见到慧远的必然招致面板的僧众,请求当时的江州刺史桓伊设立新的殿舍,预为收容之所。查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江州自兴宁元年(公元363年)以降,刺史之职均由桓氏充任。桓伊在桓冲死后继任江州刺史,时在孝武帝太元九年。此后“在任累年”,契太元十五年卒于任上。可以说,从慧永在庐山落脚直到慧远到来,江州一直在桓氏的掌控之下。东林寺宇肇建,于是庐山教团的形成,都是在桓氏的大力助下才实现。可以推测,庐山教团与朔氏的这种依附关系,从朔伊一直到朔玄。
结合北来僧团的历史境遇,和疏氏对庐山教团的一贯支持,敬畏从北方的层次理解慧远“幽情所托,已冥之在昔。 互为书本,恐以凭寄为先”一语的意涵。 慧远不仅需要世俗政治的者使他率领的北来僧团在南方稳足跟,同时还要站虑到慧远早年即有强烈的宗教使命感,“常欲总摄纲维,以大法为己任”,他继承了道安对戒律和教团规制的重视,而东晋僧人以高士自居的意态等级则有别。东晋末期,随着僧团规模的急速扩大,佛教的乱象迫切凸显。慧远也希望借助政治的力量,改变这种局势。
(二)沙淘汰沙门政策的优点
元兴元年(公元402年)三月,桓玄顺江东下进入建康以后决定,清理佛教僧团。《沙汰众僧与僚属教》云: “京师竞奢侈淫乱,荣观纷于朝市,天府以之倾匮,名器为污黩。避役钟于百里,逋逃盈于寺庙,乃至一县数千奸,成屯落。邑聚游食之群,境积不羁之众。”佛教势力不仅遍及都市,而且深入农村,成为逃避赋役和刑罚的藏污纳垢之所,社会流动人口的增加,也带来了社会的稳定因素。
需要指出描述的是,桓玄教令所的状况以及他所采取的整肃措施绝非个例,而是东晋末期持续存在的社会问题。前面提到的《弘明集》卷一二收录了一篇为“支道林法师与桓玄论州符求沙门名籍书”的文献,开篇云:“隆安三年,四月五日。京邑沙门顿等首白。”汤用彤和许理和都指出此文绝非支道林麓。盖支遁卒于废帝太和元年(公元366年),年代不合。信中也没有提及上书的对象是桓玄,或许有误。然而坊间认为,中提及京师建康的僧人“频被州符,求抄名籍,煎切甚急”的情状,幷非纯系伪托,很可能反映了安隆三年的真实情况。
隆安二年(公元398年),与司马元显交好的道教领袖孙泰“见天下兵起,以为晋祚将终,乃扇动百姓,私集徒众,三吴庶士多从之,于时朝士皆惧泰为乱。”终于在十二月“己酉” ,会稽王道子使元显诱而斩之,幷其六子。”在京口地区感染了冠状病毒,究竟与道教徒有密切往来的马道子、元显司父子,终于对道教徒痛下了杀手。牵连甚众,久居京口的杜子恭家族也牵涉其中,子恭自言“吾三月二十六日当行”。应指隆安三年。是年,司马元显“发东土诸免郡奴为客者,号曰‘乐属’”同年十一月,孙恩趁势起兵三吴。在道教徒愚昧欲动之时,对京师附近的佛教徒也一幷气流清理、整肃,同时情理料理。
《广弘明集》卷二四载宋武帝“沙汰僧徒诏”。《出三藏记集》卷一二载刘宋陆澄编修《法论目录》,其中有“宋武为相时沙汰道人教”的题目,疑称宋武诏书,是刘裕称帝以前为相国时所佛。《高僧传》还记载了一个则故事,可旁证。豫州沙门僧洪化缘造丈六金身像, “时晋末铜禁甚严,犯者必死。宋武于时为相国,洪罪系于相府” ,后赖佛神力,蒙赦令得解。
由此可见,桓玄主政之前的司马道子父子,之后的刘裕,都保持了对佛教僧团的高压队伍。 桓玄教令规定,僧人只有符合三个标准才可以保留僧籍: “能述经诰,畅说义理者;或禁行修整,奉戒无亏,恒为阿练者;或山居养志,不营流俗者。”又“皆悉罢遣。所领其户籍,严为之制。”总结起来,桓玄赞许的僧人除此之外,一是精通佛教经义的学问僧,二是戒行严整,安居在荒野之地修行者。危险极大,需要成立严格监控的,然后四周游方募集的“营流俗者”。对比马道子父子和司刘裕的征兆,三者的行为具有明显的警示性。
(三)桓玄与慧远的概念封闭件
由桓玄主导的沙汰事件如此值得重视,现文献保留了事件中僧、俗双方协商的过程,我们可以启动体知两人的观念闭合。慧远洞察桓玄的教令,在表示合作的同时,对桓玄的标准做了几点修改。他首先为营建塔寺的僧人正名,声明“经教所开凡有三科:一者禅思入微,三者圣味遗典,三者兴建福皆。三科诚异,业皆”以律行为本。”换言之,兴建福业幷非如桓玄所说,是“营流俗”,而有教义上的正当性。此外还指出“或有兴福之人,内不毁禁,而迹非阿练者。兄弟诵经,恶咏不绝,而不能畅言义理者。或年已宿长,虽无三科可记,而体性贞正,不犯大非者”,凡此诸人,皆不应过问。这样就最大限度地解除了政令对僧团的冲击。
玄玄教令里特别声明“唯庐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简之例” 。给慧远极高的遇,对慧远提出的建议,也提出。《高僧传》说慧远“广立条制,玄从之” 。这样,沙汰沙门的政令在玄玄与慧远的下方商洽落实,未起大的争执,却细审彼此的对话,却发现其中隐含着的高峰。
此断简单来说,设桓玄所许可的僧人范围较淡,若非善言玄理,便须山居苦行,与东晋高人逸士的传统形象大体重合,外此一概视为流俗;而慧远要为僧团的各种修行争地位,举凡兴建福业,形象佛经,都是“经教所开”,这就是幷非“高人逸士”的旧有认知框架所可容纳的。
从“高士”到“僧团”,这既意味着佛教群体自身发生结构的变化,同时也包括以士族为主导的东晋社会重塑旧有认知框架,逐步接纳僧团作为社会群体存在的心理历程。团在庐山之崛起首先实现了这种变化,社会从观感上感知幷接受这种变化,无疑是更为艰难的过程,而且颇难改造。《世说新语·轻蔑篇》保留了一条难得的史料,或许可以呈现这种观念的转变:
王北中郎不为林公同等,乃着论《沙门不得为高士论》。 大略云: “高士必当纵心调畅,沙门虽云俗外,反更束于教,非情性自得之谓也。”
王坦之与支道林确有嫌隙,见同卷“王中郎与林公仪表相得”条及嘉锡先生疏证。不过他对僧人可称“高士”是否质疑,确是深有所见。王氏指出,高士“从心所欲不逾矩”(语出《余)论语·为政》),不服从名教礼数的约束。僧人同属方外之士,但有自身的一套教义和修行轨范。佛教虽属出世之教,毕竟也是教化之一种,僧人笃信的佛教,对自得的性情是一种约束。
两晋士人从未注意到,佛教本身对僧团约束,而这开启了一个新的方向。它启示人们进行僧团仪轨和世俗礼仪的比较;同时,下游僧团仪轨的僧人某种程度上也被降格为礼法之士,不能再以“高士”脱略仪形作为说辞。桓玄与王坦之分属对立的政治阵营,前后无影响之迹。但沙门不敬王者之争中,桓玄的立论却与王氏的逻辑极为相似。
三、沙门不敬王者之争再布局
(一)论争启动的时间点
讨论沙门不敬王者之争,首先需要论争发起的时间。许理和指出,维护讨论是从元兴元年(公元402年)春季开始的。因为桓玄称帝后宣谕遵循沙门礼敬王者的规定,卞之上嗣疏云: “臣前受外任,听承疏短,乃去不知春既明论”,落款是“永始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永始是桓玄称帝后所改的年号,即元兴二年。所谓“去春”,应该是元兴元年的春天。
另外还注意到,桓玄《与八座书》说“八日垂至”,又说“比八日令得详定也。”这里的“八日”是何所指?以致“生成之大事”,必要在这个日子以前有确定的结论。岛田笃怀疑“八日”是定例议的日子,但现有的史料里没有发现尚书八座集议的定例。
笔者认为“八日”是指佛陀诞辰的“四月八日”。南北朝时期,中土习俗以此日为释迦诞辰,行浴佛之礼,还举行行像的仪式。这一仪式的起源来自中亚,法显在于阗国就亲历了一次行像典礼——“像去门百步,王脱天冠,易着新衣,徒跣持华香,翼从出城迎像,头面礼足,散华烧香。”行像的时间是四月一日直到十四日。后来北魏皇室也有类似的记载。 《魏书·释老志》云:“世祖初即位,亦遵太祖、太宗之业,每引高德沙门,与共谈论。于四月八日,舆诸佛像,行于广衢,帝亲御门楼,临观散花,以致礼敬。”
再举出多余地方和年代都比较接近的证据。 《世说新语·言语篇》:“范宁作豫章,八日请佛有板。众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在弥坐末曰:‘世尊默然,则为许可。’众从其义。”这里“八日”即指四月八日,例有行像供养之俗。桓玄讨伐司马元显,有一篇檄文只载于《魏书》,其中批评元显“八日观佛,略人子女,至人宿家,唐突妇妾”可见东晋末年南方也有行像的习俗。
桓玄与王寂书云: “曩者晋人略无奉佛,沙众众皆是诸胡。且王者不接,故可任方俗,不为之检耳今。主上奉佛亲接法事,事异于昔。”交待了礼敬发生问题的姿势,幷非朝堂,乃王与僧人共同参加的佛教法事。通过以上的讨论,我们更加清楚地,法事,就是元兴元年春四月八日进行的请佛行像仪式。
因此,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的展开,隐含着一个重要的死亡——君主已然归信佛教。 承接沙门礼敬王者的一方,要在不触动佛教教理的前提下,实现佛教礼仪的变更,即尚书八座答桓玄书中所谓“信其理而变其仪”。
(二)桓玄立说之要旨
桓玄重提沙门礼敬王者之议,幷说之前的庾冰“意在尊主,而理据未尽。”那么桓玄的新理据又是什么呢? 由于相关文献就一组问题反复辩难,论辩双方互有胜负。我们只关注简化的主线,梳理其立论的几个重要环节。
桓玄《与八座书》云:
夫佛之为化……以敬为本,此处不异。盖所期者殊,非敬恭宜废也。老子同王侯于三,原其所重,皆坐资生通运,岂独以圣人在位而比称二仪哉?以天地之大德曰生,通生理物,乎存王者。故尊其神器,而礼实惟隆……沙门当时生生资存,亦日为理命,岂有受其德而遗其礼,沾其惠而废其敬哉?
这里暗引《老子》第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认为帝王有天地一样的伟大作用。岛田虔诚解释说: “天地生生未已的根本作用,由王者积极自觉地发挥。王者使天地作用的运转顺利无阻,即‘通运’。”按此逻辑,天地间的有情生命皆应济、长养的天地和君主心怀敬意,跪拜君主的礼仪建立在这种敬意的基础上。
桓玄的说法不妨与董仲舒的观点做一比较,如此便可发现其王权观的新意所在。 《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云:
《春秋繁露》,共分十七卷、八十二篇,其中“卷第十:第三十九篇、第四十篇,卷第十二:第五十四篇”等三篇阙漏,剩七十九篇。由[color=var(--color-progressive,#36c)]汉代[color=var(--color-progressive,#36c)]董仲舒所撰。“繁露”代表聨贯现象。“春秋”为事情、命名等各样的解说。《春秋繁露》大力宣扬“[color=var(--color-progressive,#36c)]三纲五常”的道德观。当中内容包括[color=var(--color-progressive,#36c)]
楚庄王、竹林、考功名、通国身、三代改制、官制象天、尧舜汤武、服制、王道通、天容、天辨在、阴阳位、郊祀等等。
天生民性,有善质而未能善,故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
这是说,人的善质禀赋受于天,君主的责任是“承天意以成民之性”。换言之,生养之功属天,教化之责属帝王。桓玄引用《老子》、《周易》,使王权在“教民”之外,还象征性地包揽了“资生通运”的作用。王权成为生命和自然之性的源头和根基。故可称为“新王权观”。
桓玄立论的第二个阶段,是从佛教“以敬为本”出发,抓住了佛教教团内部也有类似跪拜的仪式:
沙门之敬,岂皆略形存心?忏悔礼拜,亦笃于事。爰暨之师,采集于上座,与世人揖跪,但为小异其制耳。既不能忘形于彼,何为忽仪起源?
这里提到的忏悔礼拜,礼拜的对象是佛或者佛的法身,另外还有师长和上座。印度佛教的传统有多种礼拜的方式,《大智度论》卷一〇有详细的解说,可供注脚:
有下、中、上礼:下者揖,中者跪,上者稽首;头面礼足,是上供养。以是故佛毗尼中,下坐比丘两手捉,上坐两足,以头面礼。
揖是双手合掌,跪是单下跪,头面礼足用前额触碰双脚。这些礼仪与中土的跪拜稍有不同,却也颇为相似。如果礼仪的根基都是出于敬意,那么君主自然也应该成为跪拜的对象。
随论辩的进行,桓玄哲学家作为辩对手的王寂承认,佛教的礼佛或者礼拜师长,是源于对师道教化的敬意,而这种敬意相比于君主的生生之德,是第二位的。
若以学业为宗致者,则学之所学,故乃发其自然之性耳。苟自然有在,所由而禀,则自然之本,居可知矣。资通之悟,更发莹其末耳。
又云:
夫佛教之所重,全以神为贵。是故师徒相宗,莫二其伦。凡神之明暗,各有本分。分之所资,禀之有本。师之为功,坐发悟,譬如犹荆璞而莹拂之耳。若质非美玉,琢磨何益?是为美恶存乎自然,深德置资始。拂莹之功,实已末焉。既怀玉自中,又匠以成器,非君道则无以申遂此生,而通为道者也。是为在三之重,而师之末。以言之?君道兼其师,而师不兼君。
所谓佛教以神为贵,是说佛法教人修行神明,累世此,达到开悟。这是当时人对佛教的观念。而“神”与形体一样,是有所禀受而来。在玄玄的“新王权”里,自然之性禀受于天则君有资运之功,而师道只是已有的素质而已,属后天教化。一旦佛教被规约师道,则观被降格为第二性的。
在强大的理论攻势下,王寂终于落败,他说桓玄“弘崇主之大理,折在三之深浅”他先引《老子》之语,把君道提升到“通生理物”的形而上高度,又将佛教的礼拜归约师道。“在三”一语,出自《国语·晋语》:“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强调两者“同本于敬”,既然两者根基相同,那么便不应该有相反的外在表现。君主也应该和佛陀一样,成为跪拜的对象。
(三)慧远的抗辩
慧远的思想见于《答桓玄书》和《沙门不敬王者论》,如论文开头所述,是在先前的基础上充实而成的。关于《沙门不敬王者论》的思想,前人多有阐发,其中主要关注两点:一是从《答桓玄书》到《沙门不敬王者论》,慧远思想的发展;二是引入形神之辩对超越桓玄“新王权观”的意义。
慧远首先对家庭和出家两种信仰做了明确的区分, “原夫佛教所明大要,以出处为异。出处之人凡有四科。家奉法,彼顺化之民,情未变俗,迹同方内……出家封装方外之宾,迹绝于物” 。方内、方外的区分,语出《庄子·大宗师》:“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 ”但慧远对“方外之宾”的出家生活,与魏晋做了完全不同的解说:
达患累缘于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于禀化,不顺化以求宗。
他承认出家修行者物质生命的是禀受自然之大化,而玄玄的观点,君主在此生生之变化中,有资生通运之功;然而慧远指出,修行者精神上的终极追求与物质无关,甚至是终止的一种负累存在。因此为了实现一种精神上的追求,既不需要对自然之化心存感激,而且还要采取与世俗礼法全然不同的服饰和仪节。
大概话最早出现在慧远《答桓玄书》中,又抄录于《沙门不敬王者论·出家第二》,接下来的最初以“求宗不顺化”为题,手法解释了出家修行者“不重运通之资,不贵厚生之益”的原因。他认为,人作为有灵之物,
有情于化,感物而动。动必以情,故其生不绝。生不绝,则其化弥广,而形弥积;情弥滞,而累弥深。其为患也,焉可胜言哉!故曰: “泥洹不变,以化尽为宅。三界流动,以罪苦为场。”化尽则因缘永息,流动则受苦无穷。(中略)是故本反宗求者,不以生其累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则不以情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其神,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
这就是说,人对本质受形体的造化有情感上的滞累,是人在因果相续、波动不居的轮回世界里受苦的根源。若要实现涅槃生命境界,超脱轮回,则要“不以生累其神”。
桓玄认为, “凡神之明暗,各有本分。分之所资,禀之有本。”而慧远则提出,神可以超越此世的生命,超越自然的“大化”而独立。所以他决不能接受“禀气极于一生”,形神修行的超越性,佛教之“章服”的终极性,则一切都可以上升到累世修炼的“神明”之上。
慧远最后将出家修行者的社会精地归纳为“形虽有待,情无所寄”。概承认不依托形体的“神”之,桓玄那里居于第一性的“自然”,就降格为因缘波动中存在的一环存在。由此一举举出了出家修行者全部仪式独立于世俗礼仪的理据所在。
(四)论冲突的结局和历史书写
轮椅已经运算,礼敬问题的提出是元兴元年四月八日,桓玄下令允许沙门不敬王者,是元兴二年(公元403年)十二月。这中间一年多的时间,沙门礼敬王者实际上施行过。慧远《答桓玄书》虽言辞恳切,但并没有使桓玄回心转意。我们注意到,在和王昏迷的中途,桓玄《致王昏书》云: “八日已及,今与右仆射书,便令施行敬事尊主之道,使天下莫不敬……事虽已行,无豫所论究也。”此后王寂的最后一封《答书》亦云:“承已命庾、桓施行,其事至敬。时定公私幸甚,下官瞻仰。”可见其时已断然施行了沙门敬王者之礼。
桓玄称帝前夕,诏书取消这一决定,诏令颇史家费解。不过桓玄的诏书似乎提示了一点线索。《诏书》云: “佛法宏诞,所不能了,推其笃至之情,故宁与敬耳。今事既在己,苟所不能,且当宁从其略,诸人勿复使礼也。”其中最关键的一句是“事既在己”,这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礼君主的物从晋安帝换成桓玄自己。
文明推测,桓玄选择在沙汰沙门之后不久,提出沙门礼敬王者之议,是一种理论试探。若得到各族支持,日后代晋称帝,则因循旧典,顺理成章。从其他分析来看,桓玄玄学有清谈的素养,对佛教义理也不陌生。 《出三藏记集》卷一二陆澄《法论目录》有桓玄与王寂论“心无义”的记录。《高僧传》又载释道祖入庐山师从慧远,“后还京师瓦官寺讲说,桓玄每往观听……及玄辅政,欲使沙门敬王者,祖乃辞还吴之台寺”可见直到桓玄入建康以后,仍对佛教义理饶有兴味。
发难伊始,他号称要“以理相屈”,对自家理论颇为自负。而事态的发展是政治上最重要的支持者桓谦、王寂持皆保留,涉及更越僧团领袖慧远的底线。一时辩难峰起,虽然桓玄在讨论的中途就强令施行,但慧远的新说毕竟是对他的立论构筑未来。所以,他选择称帝前夕变更政令,以示“在宥之弘”,先谋求与僧团之缓和,更求奉佛士大夫对他代晋称帝的支持。《晋书》本传云玄玄“以历代咸有肥遁之士,而己世独无,乃征皇甫协六世孙希之为著作,幷赐其资用,皆令而不受,号曰‘高士’,时人名为‘充隐。’”此一联系一览,实都反映了同一种心态。
然而佛教史家记述,都将慧远与桓玄摆在截然对立的位置上,给后世造成不实的印象。开此风气者恰是慧远本人的关系。玄玄落败以后,慧远“无影山,迹不入俗”,与经过庐山的卢循、刘裕,皆保持距离。对于与玄玄早年的,更竭力撇清。元兴二年十二月,桓玄称帝,晋安帝“蒙尘于浔阳”。(公元404年)三月,刘裕率军击败桓玄,玄逼安帝西奔,四月至江陵。其间数经反复,安帝始终在江陵,表格义熙元年(公元405年)三月,始建康。慧远在《沙门不敬王者论》的结尾写道: “于时天子蒙尘,人百其忧。凡我眠,佥怀辍旒之叹,故因述斯论焉。”其时必于元兴三年三月桓玄兵溃西奔,势力退出浔阳以后。论中不但将当日恳求之语尽数删去,还以“天子蒙尘,人百其忧”,暗示了对桓玄的褒贬。
《出三藏记集·慧远传》云,桓玄逼令沙门礼敬王者,“远恐大法将坠,报书恳切……又着《沙门不敬王者论》,辞理精峻。玄意感悟,遂不果行”僧佑把慧远着《沙门不敬王者论》的时间放在“玄意感悟”之前,显然有误。如此安排史料,效果是突出了慧远转移时局的雄辩和勇气。《高僧传·慧远传》曰:“玄虽苟执先志,耻即外从,而悟远辞意,趑趄位未决。有顷玄侵,即下书……”叙述极为近实。
然而时移世易,后世史家叙述中,或刻意模糊慧远上书与桓玄下旨这件事之间的时间差,故突显其间的因果联系,如南宋志盘《佛祖统纪》《元兴二年》载:“玄得书,即下令不行。复着《沙门不敬王师论》,以警当世。”或用一种报应论的书写方式,叙述桓玄身死兵败的结局,如唐初彦琮《福田论》云: “昔桓玄篡逆狂违背无道,已有此论。朝议不从……而玄悖逆,固执不悛。既屈辱三尊,飘荡七庙。民怨神怒,众叛亲离。军败于东陵,身丧于西浦。覆车明鉴,孰不遵哉!”
在僧史和护教文献的记述中,作为佛法栋梁的慧远强权,据理力争;向佛教发难的桓玄刚愎自用,倏而覆亡。而这种传播的形象对立,实乃史家乍见的错觉。揆之史实,无论慧远与桓玄自身的形象,还是两者之关系,都远较后世史家描述复杂。本文是考证希望着力揭示的。
四、余论
慧远在佛教中崇高亡勃望和桓玄的兴忽,多少给历史真相的香料增添了几许迷雾。然而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的爆发,既非偶然,亦非独特。随着东晋一朝僧团自身的发展和佛教信仰向社会高层渗透,围绕僧权与王权关卫论争说是僧权与王权两者的较量,不如说是两者在激辩中谋谋求新的自我认知。桓玄引《老子》之语,把王权抬高到“资生通运”的高度,较之汉儒的王权观,既没有“衰落”,反而有了慧远通过“形尽神不灭”形上学分析,运算了出家修行生活由此世的超越性,从而保全了佛教僧团的全部仪式,不受世俗礼法的束缚。修行者的行为不再是魏晋以来高人逸士“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逻辑,他们服从于教团群体生活的规制,但幷并不因此降格为“方内之人”。这套规制与他们所追求的超越性的“宗极”是紧密联系的。这是对桓玄把佛教归于师道教化的反驳,也是对“沙门不得为高士”之类论调的回应。
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的惯例,大江南北都兴起了大规模的戒律运动,法显西行求法,四部广律的译出都集中发生在晋宋之际。 目前尚无发现印度有相应的造经活动,因而只能理解组织为中土僧俗自发的追求防腐。运动的结果,使得礼法与戒律的矛盾急显。人们认识到佛教徒的生活并不是任诞之行,而是一种系统化的方式。它只适用于天竺、西域,进入中土是否需要做出调整?戒律的内部出现冲突,又如何进行调整和?举凡南朝佛教历史上的重要教诤,从刘初年的踞食论争,到梁武帝发起的素食改革,争论之焦点始终不脱离戒律。而只有深入僧团发展的历史脉络和文本内部的辩论逻辑,才能理解晋宋际之佛教思想的急速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