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 沙门敬拜王者论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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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ky |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东晋「沙门敬拜王者论争」之性质,可视为朝廷「礼议」,其旨在厘定儒家经典未曾提及的沙门与王者相见礼仪,具体而言即是「拜礼」。东晋一朝「拜礼」争议频现,显示了时人藉由礼仪规范以实现对君臣尊卑关系再确认的意图,「沙门敬拜王者论争」既处於此一议礼脉络之中,其意义故遂不止於儒、释对诤等传统理解,而更具有从礼制观念和政治秩序相连动的视域作重新观照的可能。由此入思,本文先指出是次论争症结为「在三之义」,涉及沙门在国家秩序下的身分为何之问题;继则分别考察双方最具代表性的观点──桓玄的「资生之德」论和慧远的「方外之宾」说,揭示二者如何转化时人认可的礼制观念以建构各自论述,进而深入探析其论述策略背後的政治秩序意涵。

东晋成帝咸康六年(340),外戚庾冰(296-344)辅政,假借成帝名义下诏要
求沙门尽敬王者,遭到以尚书令何充(292-346)为首的朝臣反对,此事遂不
了了之;相隔六十余载,东晋安帝元兴二年(402),正在谋划篡位的桓玄再
次挑起事端,先下令尚书省研议沙门敬拜之事,复又致书时任吏部尚书和中书
令的王谧(360-408),与之往复辩难,并向庐山东林寺高僧慧远(334-416)
徵求意见。两次论争的相关文献,今见存於僧佑(445-518)所编的《弘明
集》。以上引文,即来自桓玄与王谧论辩的其中一封书信,其正好道出「沙门
敬拜王者论争」之所以滥觞於东晋时期的外部原因:随着佛教寖盛,东晋皇帝
开始信奉佛法,接见沙门。在此「王室佛教」之肇始期,2皇帝接见沙门既属
华夏古来未有之事,则如何厘定二者之相见礼仪,便是当时朝廷不得不面对的
一大问题。桓玄谓「何可不使其礼有准」,又屡称此「礼」为「一代大事」,
3实可从此角度来理解。

自西汉中後期始,儒家礼制逐渐成为王朝政治秩序原理的基础,国家礼仪
之施行亦须从儒学经典中寻得依据以确保其正当性;4迄至晋代,朝廷不仅编
纂了中国历史上首部颁行天下的国家礼典《晋礼》,其时新订的《晋律》更是
「峻礼教之防」而「准五服以制罪」,5开六朝隋唐纳礼入律、礼主刑辅的儒
家化之风。6「礼」在两晋时期已成为士人立身行事、朝廷定制施政之标准,
而儒家经典则为此种礼制规范提供了合法性。然而,《仪礼》等儒家经典之主
体内容,大抵反映的是先秦时期封建国家型态的礼学观念,其如何能为秦汉以
後皇帝制度下的天下国家所援用,遂形成一政治现实难题;7与之相关,经典
涉及的礼仪面向有限,随着时代推移,经典中明文规定的礼仪细则,亦势必不
敷应付日益纷繁的实际情况。为解决这类问题,朝廷和士人藉由重新诠释经典,
设法论证某一礼仪行为或礼制规范是否具备正当性、其背後的礼学原理是否可
获致儒学传统和当代观念的支持,并循此寻求朝野共识。唯朝野各方势力的立
场和理念既不尽相同,然则如何「利用儒家经典诠释以建构有利於己的政治论
述」,8便成了朝廷辩论礼制时的题中应有之义。
在这背景下,两晋时期频繁发生的朝廷「礼议」,9自不仅是无关宏旨的
礼文末节之琐细讨论,它一方面彰显了士人们试图弥合儒家经典、当代理解与
礼仪实践之间的落差,积极因应和解决现实礼制问题的努力,10另一方面则展

现出各派阵营是如何运用时人认可的礼制观念,透过不同的论述策略,以求正
当化其所认同的政治秩序。以两晋争议最炽的丧服礼为例,作为服制依据的
《仪礼?丧服》所述甚略,而此礼又是攸关士族官僚日常生活(如下属应否为
长官服丧、丧期内能否主婚)的切身要事,其辩论之多,自属理所宜然;但更
为关键的是,如学者所言,丧服礼「牵涉到当时极为复杂紊乱的政治情势、婚
姻关系、士族门第、名分正统……等因素」,11是则此类礼议之意旨,实非斤
斤於经学上丧期长短或丧服种类等疑难的学术性探究,而是有其明确的现实指
向,映照出朝廷和士人如何重新诠解阐扬经典丧服礼中所蕴涵的人伦贞定功能,
再经由国家意志对具体仪制的颁令施行,以达致建构或巩固议礼者所认定的理
想人际关系和政治秩序之目的。
落实到本文关注的「沙门敬拜王者论争」而言,其亦具有同样性质。尽
管因其事涉释教,《晋书?礼志》、《通典?礼典》等文献或因受限於编纂体
例而未予载录,故历来学者讨论礼制观念与政治秩序的连动时,较少将之纳入
为晋代的「礼议」事例来考察,12但从《弘明集》所收的论争相关材料可知,
其性质实属「礼议」无疑。

由此可推知这场论争的初始流程为:(一)皇帝诏下尚书省(由辅政者庾冰主
导);(二)尚书省召开会议讨论;(三)尚书省发下礼官谘询;(四)礼官
(太常博士等)详议;(五)门下驳尚书(及博士)之议;(六)尚书省总括
各方意见案奏。据渡边信一郎对六朝「朝议」的研究,其时国家政策和制度的
实施,原则上均须经尚书省之「议」,若此「议」关乎礼制事项,则由台省谘
问礼官,此即为「礼官议」,而最後仍须交由尚书省案奏呈报。14就此而言,
咸康六年的这次论争,可谓是十分典型的「朝议」,且其内容为属於国家制度
层级的正式「礼议」。至於元兴年间由桓玄发起的第二次论争,现存文献虽未
见「下礼官详议」等记述,但桓玄命令尚书省集议的做法既与庾冰相同,而他
又明白表示要求沙门敬拜之事是承接此前庾冰之议而来,15则此次论争自亦如
前次般同属「礼议」;即使桓玄与王谧、慧远的讨论应为私人书信往来,但由
於桓玄的特殊身分,且他在信中明言附上其送交尚书省之文书以表谘询之意,
故在当事者的认知里,此场辩论性质显然还是针对国家正式礼制问题的商榷,
因而仍可视为朝廷「礼议」的延伸。
东晋「沙门敬拜王者论争」的「礼议」性质既已明了,然则从上文所陈的
「礼议」意涵重新观照这(两)场论争,或可开出有别於前辈时贤研究此议题
时的视野。16首先,此番「礼议」的核心问题,应为如何厘定儒家经典未曾提

及(也不可能提及)的沙门与王者相见礼仪,具体而言即是「拜礼」。17无独
有偶,东晋朝廷曾发生多次关於拜礼的礼议,其要者如元会时皇帝应否拜王导
(276-339)之议、明帝朝百官应否拜太子之议、穆帝朝褚太后(324-384)与
其父见面时何人应拜之议等。18这种现象毋宁值得注意。
如果说,晋代丧服议的兴盛,反映了时人积极缔构士大夫社会中人伦秩序
的意向,一如甘怀真所言,「儒家经典中的丧服礼是藉由服制与丧期以界定人
际关系的型态与深浅,故它提供了界定人际关系的文化资源」,而人们则「利
用这套儒家经典中的文化资源以建构其人际关系的论述」;19那麽,从丧服礼
和拜礼均讲究人伦差序的共同属性观之,拜礼礼议在同时代的屡番出现,实亦
与前者这种「界定人际关系」的意向密不可分。唯稍别於丧服礼,拜礼所着重
的「敬拜」特质,使此一人际关系的界定意图集中於尊卑名分的确立,而就东
晋时代而言,这尤其体现在皇帝制度下的「第一次君臣关系」。上举诸例中,
其实都涉及君臣秩序的厘清和再确认:皇帝与王导的相见拜仪一例自不消说,
他如朝臣拜太子、皇太后见父等例,表面上与君臣关系无关,但在古代礼制观
念里,太子为继体之储君,皇(太)后则为小君,俱与国君有「一体」之义,
理论上得比照国君而与朝臣构成君臣关系;20而这几次拜礼礼议的结果,则又
无一例外,皆以正式场合上维持「君臣之体」为最高准则。21
由此延伸,再考虑到彼时的政治现实,则东晋频现的拜礼之议,其背後
的一大意义实不妨理解为:面对当时士大夫社会和门阀政治施加於皇权上的压

力,国家如何透过礼制观念对君臣尊卑关系的再确认,以维系和贯彻王朝赖以
为基础的皇帝制度及其政治秩序?进而言之,「沙门敬拜王者论争」既同样处
在东晋一朝的拜礼礼议脉络之下,22其意义遂亦不止於向来为人措意的儒释对
诤等文化史或思想史向度,而更蕴有从上述礼制观念和政治秩序相连动的视域
作重新观照的可能。
准此,本文以下将先阐明是次论争之症结,乃是主张敬拜一方,企图使沙
门在国家秩序下的身分从原来的「王者之师」降至「王者之臣」,由此达成对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一皇帝制度根本理念的再确认;继则分别考察论争
双方具代表性的观点──桓玄的「资生之德」论和慧远的「方外之宾」说,一
方面检视他们如何援借时人认可的礼制观念并进行创造性的诠释转化,以建构
各自的论述,另一方面则探讨其论述策略背後的政治秩序意涵,如何反映或回
应了魏晋时期皇帝权力结构的异动过程。先须声明的是,本文旨在从整体上理
清「沙门敬拜王者论争」在何种程度上参与了此时期皇帝制度和君臣关系的论
述事件,故以双方在辩驳时提出的相关观念及其深层意涵之究析为主,如非必
要,行文中不拟覆述是次论争的始末经过及其所涉义理,或逐一核论各人所持
的具体立场,读者幸垂察焉。23
二、在三之义从「王者师」到「王者臣」
桓玄与王谧的辩论过程中,「在三之义」是双方争持不下的焦点,以至桓
玄在最後一番往复诘难时迳称「今复料要明在三之理,以辩对轻重,则敬否之
理可知」(卷 12,页 687),认为只要辩明这一问题,则沙门敬拜王者与否的
论议即可得出结果;24而在事过境迁之後,慧远追述论争内容而撰着〈沙门不
敬王者论〉,25其中提到「论者立言之旨,貌有所同,故位夫内外之分,以明
在三之志」(卷 5,页 257),也强调「在三」於辩论过程的意义。但为何如
此?「在三之义」何以在此场礼议中居於如斯关键的地位?本节将从这问题切


众所周知,「在三」观念渊源已久,较具体的记载则首见於《国语?晋
语一》所录共叔成(?-前 709)之语:
成闻之「民生於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
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一事之。26
韦昭(204-273)注:「三,君、父、师也。」27由於君、父、师三者同为人
民生存之所赖,人们应服事三者如一,此即所谓「在三之义」。
在论争中,桓
玄之所以拈出此一传统伦常礼教观念,原初是为了驳难王谧的论点。王谧主张
沙门虽意深於敬,不以形屈为礼」(卷 12,页 675),肯定沙门对王者心存
「敬」意,但基於「得意」而「忘形」的玄学思维模式,28这番「敬」意不必
然要展现为形迹上的拜礼。对此,桓玄反诘道:
沙门之敬,岂皆略形存心?忏悔礼拜,亦笃於事。爰暨之师,逮於
上座,与世人揖跪,但为小异其制耳。既不能忘形於彼,何为忽仪
於此?且师之为理,以资悟为德君道通生,则理宜在本。在三之
义,岂非情理之极哉?(卷 12,页 676)
桓玄的逻辑是:沙门礼敬其师,既不惜施行拜仪,为何到了敬拜君主时,却忽
然要「略形存心」?而且与「君道通生」的大德相比,师之为德,不过是「资
悟」而已,若沙门见其师时尚须敬拜,见王者时何得不拜?由是可知,桓玄标
举「在三之义」,意在显明君道较师道更为根本,故不应见师则展敬、见君则
略形,这本是针对王谧的立论矛盾而发的应机之言。

佛教信仰在中国传播之后,其与中国隐逸之风结合而形成的方外势力,在东晋时期逐渐引起官方的重视尤其是方外、隐逸之宾的免仕禄,远离世俗,不役、不税、不跪拜王者等做法,让为政者备感管理上的困扰,也由此在东晋必须引发双重官方要求沙门敬拜王者的事件。与慧远同时的争论中,沙门应申敬拜王者的人物是桓玄、桓谦,而王谧及慧远都是辩称不敬拜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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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ky |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慧远「沙门不敬王者论」的理论基础

     西元四0二,在日益衰微的东晋,中国历史上出现了第一次王权与佛教僧伽之间的冲突。当时总揽政权的桓玄,在沙汰佛教的僧侣之后,又下令全国的僧侣必须要向王者敬礼。这道命令引起当时佛教界领袖慧远的反对。慧远致书给桓玄,宣称沙门乃方外之宾,不应该向君主礼拜,这就是史上闻名的「沙门不敬王者论」。桓玄收到这封信后,就取消僧侣须向王者礼拜的命令。

历史上的这个政教冲突历时很短,但却引起许多佛教史学者的注意。他们认为,这次冲突,基本上,是由于中国文化与印度佛教思想在意识形态上不和所造成的。本文想借着分析慧远在这次冲突中的立场与态度,来批评这些学者所持的文化冲突的见解。基本上,本文认为,这次政教冲突,放到整个佛教史来观察,它的本质与发生在南亚或东南亚的佛教国家如泰国

      (注1)、缅甸(注2)、与钖兰(注3)历史上的王权与僧
      ───────────────────────────
      注001:根据Donald K.Swearer 和Sommai Premchit 对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泰北Lanna 国政教关系的研究,我们可知,该国的开国君主Kuena 为了巩固王权,大力提倡 佛教,尊崇僧侣Su- mana,是弥勒之后的一位菩萨。

    Sumana 也以佛法指导Kuena 推行政令。这时佛法可谓高于王权。 Kuena 的儿子Saen Mua- ng Ma 则利用僧伽内部的冲突,驱逐所有的僧侣伽出境。他的儿子Sam  Fang Kaen 崇奉自然精灵,压制佛法。 Sam Fang Kean的儿子Tilokaraja 是泰国佛教史上英明的君主,被视为转轮圣王。据说他召开了佛教第八次佛典的结集,重  建佛教教团。但他自立为王师,指导佛法的推展,这完全模仿孔雀王朝的阿育王。

      注002:佛教在缅甸是唯一教化人民,合理化政治权力的思想力 量。因此,僧侣在缅甸的文化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君主必须向他礼拜。理论上,君主不能变佛,但僧侣可以变成君主。所以君主必须防范僧侣权力过度的膨胀;同时也要利用僧侣助他合理化王权,巩固他的统治,结果,君主一方面受教于僧侣,一方面指定一亲近君主的僧人做僧官(thathanapyu)帮他清理僧伽中反对他的僧侣。由于佛教内部常有教派之争,这使君主介入其中,用武力建立正统,打击反对他的佛教宗派。
                             页68


      伽之间的冲突并无不同。因此,这次所反映在慧远论述中的政教冲突并非仅局限在中土;它是具有普遍性的。要了解这种现象,我们必须从佛教本身的教义著手。只有从佛教教义中来看
      ,我们才能发现僧伽与王权之间的紧张性。而这种紧张性事实
      上是根植在佛教的宇宙观中。因此本文将从佛教的宇宙观及僧
      侣与君主在这宇宙观中所占的地位为基础,来讨论佛教教义中
      君主与僧伽之间的关系。从这基础,我们又可解释慧远在这次
      政教冲突中所表现的一个矛盾立场----他热烈地支持桓玄沙汰
      僧侣的政策,却断然地拒绝沙门向王者礼拜的命令。这观点一
      直是过去佛教史史家们所忽略的。
          然而最有趣的是,慧远虽然承袭佛教本身对于君主与僧伽
      之间关系的传统看法,但当我们检查他在「沙门不敬王者论」
      中所使用的论证时,我们发现他居然使用中国道家思想的本体
      论与形上学;有许多论点根本就违反了佛教教义基本的假设。
      于是,这引起本文的第二个目的:希望以慧远的「沙门不敬王
      者论」为例子,来认识在佛教传入中国的早期,一位优秀的中国佛教思想家如慧远之流,如何了解这个不在自己文化体系中
      产生的外国宗教。当然,这也涉及到另一个问题:早期的中国
      佛教思想家了解原始佛教教义到什么程度。我相信以慧远为例
      来回答本文第二个目的是相当适当的。因为慧远在中国佛教史
      上占有一奇特而重要的地位。 Eric Zurcher说「他的一生和他
      僧侣生活以及追随着,代表着士绅佛教最充份发展的形式。」
      (注4)现在许多研究发现,许多中国佛教特有的观点均起源于
      他,后经他的门徒进一步地阐扬而光大,如竺道生的「众生皆
      有佛性说」。 (注5)然而限于本文所欲探讨的题目,慧远的思
      想将另辟文讨论,这里本文只提出他思想中与「沙门不敬王者
      论」中有关的部份。
          全文将分成六个部份。一,简介慧远的生平;二、叙述西
      元四0二年政教冲突的原因及过程,在此节中,将同时陈述代
      表王权的桓玄的意见,以及代表僧伽的慧远的反驳;
      ──────────────────────
      注003:锡兰文化的开始,根据传说,远溯至释迦牟尼到达这岛国(Lanka),宣称这岛国永受佛法的保护。因此,锡
             兰文化中的世俗与佛教教义息息相关锡兰。史上的护法
             英雄Duttagamani 在对抗Tamil 人入侵时,就领着五
             百僧侣前行,宣称此战是置这岛屿免于异端的入侵。既
             然佛法是这文化的重心,君主均服从佛法的指导。但僧
             伽的堕落,教派的纷争均可导至这岛国秩序的瓦解。因
             此,君主必须干涉僧伽内部的事务,确定那一教派为正
             统,政教的关系是颇紧张的。
                             页69


      三、回顾过去学者对此事件的看法;四、论佛教的宇宙观及沙       门
      与君主在这宇宙观中的地位;五、透过佛教的宇宙论以及道       家
      的本体论与形上学,重估慧远在这次政教冲突中所持的立场
      与见解;六、结论:说明慧远的立场与见解在中国人认识、吸
      收佛教过程中的意义。

      一、慧远的生平

          西元三三四年慧远生于雁门的楼顶。他本姓贾氏,是个没
      落的豪门之后。 (注6)由于在此二十多年前的永嘉之祸,华北 已陷入北方游牧民族的手中。在他出生的这一年,羯人石勒已暂时统一混乱的华北,建立定都于襄国的后赵。他的继承者石虎,是位笃信佛教的君主,尊崇佛图澄,使佛教大行于华北。
          西元三四六年,慧远年十三,他随着舅父令狐氏前往许洛 一带读书,许洛八年的启蒙日子,打下了慧远中国古典学问的  基础,他「少为诸生,博综六经,尤善老庄....虽宿儒英达莫不服其深致。」(注7)

          从西元三四九年石虎死亡起,华北经历一连串的灾难,冉闵大杀胡人,不少游牧民族据地自立,相互政击,东晋的桓温世趁机北伐。混乱的局势使慧远不能再安心读书,他想去江东,但「中原寇乱,南路阻塞,志不获从。」(注8)这时道安在
      桓山弘赞佛教,声名远播,他就和他的弟弟慧持便在西元三五
      四年前往恒山,归依道安。然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捩点却在
      他听到道安讲般若经之际,据说他「豁然而悟,乃叹曰:『儒
      道九流,皆糠[米+比]耳。』便与弟慧持,投□落发,委命受业
      。」(注9)
          投入僧门的慧远,钻研佛法,极为用功,但他不像其他当
      时的僧人,以钻研一经而满足,他「常欲总摄纲维,以大法为
      己任。」(注10)他这样对佛法热忱的追求,终使他在老师道
      安去世后,成为佛教界的领袖。
          最有趣的是,他虽然转依佛法,但他并未摒斥中国传统的
      思想,特别是他所擅长老庄。他常用道儒的思想来了解佛理;
      特别是庄子。在他二十四岁上台讲说佛理时,曾有听者责难,
      他就引庄子义为连类,以解听者的疑难。 (注11)这种以「外
      书」
──────────────────────
      注006:关于慧远的出身及生平,见冢本善隆,「中国初期佛教
             史における慧远」,此文收在慧远研究──研究篇,木
             村英一编,东京:创文社,1962,页1-88。

      (即儒道)来解「内书」(即佛教)的方法, 当时称之为「格
      义」。 (注12)「格义」是早期中国人了解印度佛教最初的方       法
      。仅管他的老师道安反对,慧远了解佛教的方式仍逃不了这
      种形式,我们将在第五节看到他以传统中国哲学观念来解佛理
      的具体结果。
          当时的佛教虽以借着老庄思想为媒介,已进入中国的士绅阶段,(注13)但中国佛教徒对佛教的基本教义则不甚了了,因为他们只重视和道家神秘思想相接近的佛教般若,而忽视佛基本的概念。此外,若以中国哲学概念来了解佛教教义,确实扭曲佛教思想。第一位中国僧人发现以「格义」来了解佛教的弊端是道安。他广泛地阅读翻译的佛典后,发现许多义理相扦格之处。虽然他的思想始终没逃出佛道揉杂的形式,(注14)
      但这个了解,已使他努力追求原始佛教的基本思想,这包括毗
      昙、戒律与坐禅。他不懂梵文,所以他努力的方向是整理过去
      已翻译的佛典,同时延揽外国僧人翻译有关原始佛理的经书。
      慧远在译经上完全追随他老师所努力的目标,虽然他的思想也
      像他老师一样,是一种道佛揉杂的形式。不管怎样,他们师生
      二人在佛教上的努力,代表着中国佛教徒在认知上的自觉,以
      及佛教在中国发展的新转变。
          西元三六五年,慧远三十二岁。慕容俊逼陆浑,攻占了洛
      阳,河洛受扰。于是道安带着门徒南移襄阳。在襄阳时,道安
      派遣慧远至荆州探访桓温。在那儿,慧远力驳道恒的「心无义
      」(注15)──一个在江南颇为流行的佛教思想。
          西元三七八年,慧远四十五岁,这是他生命中另一个重要
      的年代。这一年符坚攻陷了襄阳。道安为朱序所执,不得已解
      散他的门徒,慧远南走。西元三八一年,他到了浔阳,发现庐
      山消净,便决定建寺于此,寺名号东林,寺中供阿育王像。并
      在寺中筑佛影窟,做为修行的场所。
      ─────────────────────────
      注012:「格义」佛教传入中国之初,中国用来了解佛教的方法
              ,即以儒道思想比附佛教教义中的观念。第一位学者
              发现「格义」的是陈寅恪先生,见氏著「支愍度学说
              考」,收在陈寅恪先生论文集(下),台北:九思出
              版社,民国66年,1229─1254页。后汤用彤先生予以
              进一步发挥,见氏著汉魏晋南北朝佛教史,台北:鼎
              文书局,民国65年再版,页234-238;又见他英文稿,
              Tang Yung-tung,"On Ko-yi" in Radhakrishnan Festschrift
              :Comparative Studies in Philosophy
              in Honour of Hi Sixtieth Birthday,London:
              Allen & Urwin PP.276-86。近人林传芳先生即以格义
              来形容中国早期的佛教,见氏著「格义佛教思想之史
              的开展」,收在魏晋南北朝佛教小史,台北:大乘出
              版社,民国68年,页65-134。
      注013:根据Eric Zurcher 的研究,佛教进入中国士绅阶级大
             约在第四世纪初。从此佛教与当时的门阀生活形态有密              切的
             关系,这也是中国早期佛教的特色,所以Eric
             Zurcher 称此时的



                             页71

          自立门户后的慧远,仍不断地致力在坐禅、戒律与毗昙的
      探讨。这些佛教基本思想在那时都保存在小乘佛教的一切有部
      (Sarvastivadin)中,不懂梵文的慧远当然不知道佛教教派之
      间的差异。因为需要,他请了不少当时盛行小乘的罽宾法师,
      译出很多佛教基本教义经典。西元三九一年,他请了僧伽提婆
      (Sanghadeva)译出一切有部大师法胜( Dharmasresthin)的
      阿毗昙心论(Abhidharmakrdaya);又请世贤( Vasbhadra)
      重译三法度论。西元四0四年,他请弗若多罗(Punyatala)译
      律部的十诵律,但仅完成了三分之二,弗若多罗即去世。二年
      后,他听到精于戒律的昙摩流支(Dharmaruci)到了长安,立
      刻派弟子昙邕前去招聘,最后终于完成了十诵律的翻译。西元
      四一0年,佛驮跋陀罗(Buddhabhadra)在他的迁请下,译出
      了修行方便禅经。
          西元三八五年道安去世后,慧远成为中国佛教界的领袖。
      (注16)他个人的声望,和他在原始佛教教义的努力,再加上
      中国佛教界对原始佛教的渴求,使他对当时佛教思想有不小的
      影响。小乘经典中的毗昙及四阿含,除了杂阿含之外,都已被
      译成中文了,这使南朝佛教思想为之一变,认为大乘的般若与
      方等皆为魔书。 (注17)
          慧远除了不断地请人翻译佛教经典外,他每遇外国僧人,
      便执卷请教。甚至在西元三九二年派弟子法领、法净前往西域
      收寻梵本。在他晚年,当他听到鸠摩罗什(kumarajiva)来到
      长安时,立刻写信和他讨论佛教教义上的问题,这些书信后来
      被辑成今日的大乘大义章。在罗什死后的二年──西元四一一
      年,他还为罗什所译的龙树(Nagarjuna)大智度论作序。
          慧远他死于四一六年,年八十三岁。终及一生,他始终努
      力不懈地寻求真理,并严守佛教的戒律,直到死前最后一刻。
      高僧传生动地描述他死前坚守戒律的最后一幕:


            义熙十二年八月初动散,至六日困笃。大德耆年皆稽颡
            请饮鼓酒,不许。又请饮米汁,不许。又请以蜜和水为
            浆,乃命律师令批卷文得饮与不。卷未半而终,春秋八
            十三矣。 (注18)

          高僧传并说,自从他立寺于庐山之后,一直到去世,他的
      足迹从未跨过山中的一条溪流──虎溪。他信仰之笃诚,可从
      他建立白莲社看出。西元四0二年,他和一百二十位士绅建立
      白莲社,希望借着念阿弥陀佛的法号,以期来世生于净土。
      (注19)
      ───────────────────────
      注016:高僧传,「外国众僧咸称汉地有大乘道士,每至烧香礼
             拜,辄东向稽首,献心庐岳,其神理之述,故未可测也
             。」卷六,页360a。
      注017:弘明集,卷十二,「范泰与生观二法师书」正藏L11,
             页78b。
      注018:高僧传,页361b。
      注019:高僧传,页358c-359a。



                             页72

      这是净土宗的滥觞。
          他虽隐于庐山,但他的学问道德名闻遐迩。许多当时东晋的政治军事领袖如桓玄、庐循、刘裕都乐于和他往来。甚至后秦的国王姚兴也不例外。他曾两度受到南期政府的征召,都被 他婉拒。 (注20)他对俗世完全没有兴趣。他仅专心致力追求真理。西元四0二年他在政教冲突中所写的文字,最代表他对真理的立场。这立场同时建立在中国古典的知识与佛教理论之       上。此外,在这些文字里所呈现的僧伽与王权的关系,不论从 中国或佛教传统来说,也绝对是创新。这显示出他个人思想上 伟大的创造力。

            二、西元四○二年的政教冲突

          西元四00年,一位喜好佛理与玄学的贵胄之后,桓玄,(注21)控制了东晋的政权。二年之后,为了巩固对政权的控制,他承袭三年前政府曾令全国各州抄录境内沙门户籍的政策,(注22)下令沙汰寺中的僧侣。 (注23)这是佛教在纪元前 后进入中国以来,(注24)政府首次对僧伽的干预。引起这次干预的动机并不是功利的,道德的或文化沙文主义式的,(注25)而是基于政治与经济的理由。

          在桓玄掌握朝政时,佛教已深入东晋上层的统治阶级。那时掌有实权的皇族贵胄如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王国宝、王恭,甚至皇帝孝武帝,均崇尚佛法,亲近僧尼。他们建立许多规模宏大的佛寺,浪费公帑无数。此外,那时战争频仍,人民多逃入寺庙以避税役,使得国库空虚。而且僧尼更不守戒律,横行京都,如尼妙音,因孝武帝与会稽王司马道子的敬奉,「因之以自达,供嚫无穷,富倾都邑。」(注26)
                             页73

          桓玄为了充实政府的赋税劳役,以及安定政治,他开始清
      理佛教的僧伽。在西元四0二年的命令中,他明白地指出僧伽
      对时政治、经济、风气的败坏应负首要的责任:

            京师竞其奢淫,荣观纷于朝市,天府以之倾匮,名器为
            之秽黩。避役钟于百里,逋逃盈于寺庙,乃至一县数千
            ,猥成屯落。邑聚游食之群,境积不羁之徒,其所以伤
            治害政,尘滓佛教,固已彼此俱弊,实污风轨。 (注27
            )

          因此他规定只有(一)「有能申述经诰,畅说义理者」;
      (二)「禁行修整,奉戒无亏,恒为阿练若者」;(三)「山
      居养志,不营流俗者」,(注28)才能为沙门,不符合上述三
      项要求者,一律勒令还俗。但对于慧远所居的庐山却特别说明
      「庐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简之内。」(注29)
          在桓玄下此命令后不久,慧远修书一封与桓玄,除了请求
      放宽沙汰僧侣的标准外,他完成支持桓玄的政策:

            佛教凌迟,秽杂日久;每一寻思,愤慨盈怀。常恐运出
            非常,混然沦湑,此所以夙曾叹惧,忘寝与食者也。见
            檀越澄清诸道人教,实应其本心。夫泾以渭分,则清浊
            殊流;枉以正直,则不仁自还。 (注30)

          末尾他更引外国诸王护法之事鼓励桓玄:

            昔外国诸王多参怀圣典,亦有因时助弘大化,扶危救弊
            ,信有自来矣!檀越每期情古人,故复略叙所闻。 (注
            31)

          桓玄对僧伽第一回合干预的成功,鼓励他更进一步地对僧
      伽提出要求。不久,他要求全国僧侣必须向君主敬拜。桓玄的
      考虑是恐怕人民对佛教的信仰会导致对政府权威的漠视或否认
      ,对俗世的政权言,这是莫大的威胁。因此桓玄想从思想上着
      手,从中国传统思想中找理论根据来攻击佛教,压迫所有的僧
      侣必须向君主敬拜。
          这事件起于桓玄致书八座,论沙门不敬王者。 (注32)八
      座──桓玄的僚属如桓谦等,立刻引用中国对佛教的传统批评
      ,风从桓旨,(注33)但另一位贵族王谧却执反对的意见,于
      是桓玄与王谧为此着文来回往返辩论了四次,(注34)双方各
      执一辞,不得停当;

                             页74

      于是桓玄一面下令全国僧侣须敬王,一面致书慧远,请求他对此事发表意见。慧远遂答沙门乃方之宾,不应敬王。下面即分别论述桓玄的主张与慧远的反驳。慧远在反驳中所提的每一观念,本文也将追述到若干佛教基本概念。
          桓玄对佛教的批评,包括以下几点:第一、佛教所讲的道
      理都超出经验世界(推于视听之外),无法以客观的标准检验
      其真假或有无;第二、君主,在中国的宗教思想中,「通生理
      物」,是这世界的中心;第三、佛教也是重视礼拜的宗教,怎       么
      可以只敬虚渺的佛,而不敬世俗存在的君主;第四、他指控
      信佛的人不拜王,有藐视君主,企图分裂这世界的权柄;(比       称
      二仪)第五、更重要的是,僧侣也生活在这世界中,为君主
      的属民,受君主保护,怎么可以受君主之德而不敬王,享受君
      主的恩惠而忘了礼数。桓玄说:

            夫佛之为化,虽诞以茫浩推于视听之外,然以敬为本,
            此处不异。盖所期者,非敬恭宜废也。老子同王侯于三
            大,原其所重,皆在于资生通运,岂独以圣人在位而比
            称二仪哉?将以天地之大德曰生,通生理物,存乎王者
            。故尊其神器而礼宝惟隆,岂是虚相崇重义存君御而已
            。沙门之所以生,国存;亦日用于理命。岂有受其德而
            遗其礼,沾其惠而废其敬哉? (注35)

          慧远在收到桓玄的信后,当时就回了一封信给他,这封信
      较短。第二年,他把第一封信重要的观点,发展成一篇长论文
      ,即「沙门不敬王者论」。 (注36)他的原信与论文现均收在
      弘明集里。以下就试着以他那篇长论文来讨论慧远对这事的看
      法。
          「沙门不敬王者论」是一篇有系统的论文。全文分成五段
      :在家第一,出家第二,求宗不顺化第三,体极不兼应第四,
      形尽神不灭第五。在论证上,他把在家的居士与出家的僧侣分
      开。根据佛教对居士的看法,慧远同意桓玄的说法,在家居士
      应向君王敬拜。但他认为出家的沙门不是属世之人,不应该向
      君王敬拜,从第三节至第五节,慧远从理论上分析他这个观点
      。整篇论文的主旨是在尊重王权消弭桓玄对佛教的猜忌之下,
      同时保存了僧伽的自主性。

          首先,先论他对在家居士的看法。他说:在家奉法,则是顺化之民。情未变俗,亦同方内。 (注
            37)



                             页92

      学与本体论,不合于原始的印度佛教。在印度佛教里,「空」
      是绝对的虚无,任何世界的实有均不能从那里面创生,但慧远
      用道家的宇宙创生实体取代佛教「空」的概念。此外,慧远用
      「神」的概念,取代了佛教「无我」的概念,使「神」同时变
      成认知的主体与被认知的客体。
          总观整篇「沙门不敬王者论」,我们可以说,慧远,借着
      植入道家的本体论与形上学,不但无意中改变了佛教思想中难
      懂的地方,并且对王权与僧伽的关系创造一个新的佛教理论。
      这新的佛教理论,形式上,维持了原有沙门与君主的自主地位
      ,但内涵上,是一种道佛的混合体。因此,这理论不但加强了
      传统佛教中君主与沙门的自主性,同时也与中国思想紧紧地相
      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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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ky |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晋宋之际的王权与僧权——以沙门不敬王者之争为中心
发布日期:2018-12-28 原文刊于:

陈志远

内容提要:《弘明集》保存的一组原始文献揭示出慧远与桓玄的微妙关系。慧远率领的北来僧团在庐山兴起,得力于桓氏的支持,但汰沙沙门事件中,两者执行标准的另外隐含了数千个,最终到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玄寰引用《老子》,在汉代传统王权说的基础上,提升了先贤的地位进一步,幷把佛教理解为师道教化之一,属于君道。慧远提出神不灭,保证了修行生活的主体不存于天地造化,从而促进了僧团的独立性。晋宋之际,僧团规模日益扩大,组织化、制度化迫切凸显,慧远的理论重新界定了僧团修依行生活。僧人不再是魏晋传统里的“高士”,而是服从戒律和教团规制的出世修行者。

关键词:慧远桓玄沙门不敬王者僧团神不灭        

一、研究史与原始文献

东晋末年慧远与桓玄围绕沙门不敬王者问题的争论,历来为讨论政教关系者所重视。早在1932年,陈寅恪发表《莲花色尼出家因缘跋》就已注意到此问题。他将礼敬问题放在异域传统“中国化”的脉络里进行观察,指出沙门不敬王者问题历代争论不休,到了元代以后国家治疗的法令与佛教内部的“清规”都把礼拜君主作为条文贯彻下来,这来自印度的习俗彻底被中国传统同化。康乐的《沙门不敬王者论——“不为不恭”敬人说法戒”及相关诸问题”则从戒律的条文入手,实践了中、印社会对政教关系的观念差异,以此讨论沙门不敬王者传统在中国不能保持的原因。颜尚文在《梁武帝》一书中,将东晋末年的沙门不敬王者论,北朝“皇帝即如来”观念与梁武帝的宗教改革链接成一个“正、反、合”的因果链条,把“沙门不敬王者”之争视作东晋皇权不振的表现。此外从思想史的角度对《沙门不敬王者论》的思想内涵阐发,寓汗牛充栋

然而以往的研究戒律或少少都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这是一场在华夏语境下展开的论争!首先,参与讨论的双方都是汉地的僧人和士大夫,因此不存在一个天然地、严重代表异域文化传统的集团。,我们需要点亮戒律和佛教仪式在4 — 5世纪之交怎样被僧、俗两界接受和了解。换言之,由佛教僧、俗两界接受和了解。换言之,由佛教僧人互异、皈依佛教的国内信徒组成的佛教教团,它的兴起是一个社会广泛参与的动态历史过程。 “沙门不敬王者”这一礼仪细节在晋、宋之际突显,成为争论的焦点,与教团规模的扩展和结构变化有着密切的联系。

其次, “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的原始文献最初保存在僧佑编《弘明集》中,后又被彦悰编入《集沙门不应拜俗事》。这些护教文献反复称引晋、宋之际的先例爆发抗辩或许说明“沙门不敬王者”的传统在六朝数百年间基本得以维持。君主依靠政治权力,虽然可以压制僧团一时,却很难在理论上做出突破性的解释。细审争论的辩辞,论辩双方都没有借鉴成文的礼典或戒条,而是采取了魏晋以降典型的“玄学化”术语,那么双方的理据何在?

本文的论述就围绕上述两个问题,首先说明庐山僧团兴起的历史历程,说明4-5世纪之交教团内部的变化,然后以思想史的演进为背景,阐明“沙门不敬王者”之争所援引的思想资源意义及其。

在进入正式讨论之前,需要简单介绍一下大体的事件经过和有关文献。沙门礼敬王者动议之始是东晋成帝咸康六年(公元340)由执政者庾冰提出,下礼官详议,尚书令何充等上表抗辩,庾冰代成帝下诏反驳。何充等人的三次上表,以及庾冰授意草拟之两道诏旨,见《弘明集》卷一二。桓玄主政之时,晓喻尚书八和座中书令王谧,重新讨论。时间在桓玄控制建康的元兴元年至元兴三年之间(公元401年)— 403年),具体时间的考证见后文。桓玄与尚书八座的往复书信两篇,与王寂的往复书信九篇,同见《弘明集》卷一二。与此同时,桓玄还致书当时的僧界领袖慧远,与之往复书信共三篇,编次于《弘明集》卷一二上述诸文最后,《弘明集》同卷还收录了桓玄称帝以后发布的诏书,允许沙门不敬王者,及侍中卞嗣之等人的上奏,时间是“太亨二年十二月”。大亨是桓玄授建康之后所改的年号,大亨二年即晋安帝元兴二年(公元402从桓玄“僭伪”年号的出现由此推断,该组文献应该是东晋保存至南朝的官文书,因而具有极高的可信度

慧远撰《沙门不敬王者论》,收录于《弘明集》卷五。其内容等于前两方的激辩改为一面之论说。文章结尾说: “晋元兴三年,岁次阏逢。于时天子蒙尘,人百其忧。凡我眠,佥怀辍旒之叹,故述斯论焉。”因此论是慧远在事后对整场辩论的理论总结。

在沙门不敬王者之争之前,桓玄和慧远之间还有一次交锋,是关于沙汰沙门的政策。 双方的往复书信两篇,还有一篇题为“支道林法师与桓玄论州符求沙门名籍书”的文献,收于《弘》明集》卷一二《沙门不敬王者》一系列文献之后。沙汰沙门事件是与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紧密联系的,上面是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的前奏,其中隐含的封闭也埋藏了下面日后更大争执的种子

为了在一个深层次的背景下理解晋宋之际的王权与僧权,我们需要重新回到对话的现场,特别是关注原始文献中的争论,其中传达了一些之前不太关注的重要信息。

二、從“高士”到僧團

()“幽情冥之在昔”

当桓玄倡议沙门礼敬王者时,慧远答书中提到“檀越玄者以有其服而无其人,故澄清简练,容而不杂。此命既宣,皆人百其诚,遂之弥深,非言所喻。”始桓玄罢沙门的教令发布以后,慧远也明确表示支持:

佛教凌迟,秽杂日久,一寻思,愤愤盈怀。常恐运出非意,混然沦湑。故夙宵叹恐,忘寝与食者也。见檀越本诸道人教,实应其心……值檀越年间,饥道中兴之运。幽情所托,已冥之在昔。践前后书疏,常以凭寄为先。每寻告慰,眷怀不忘。但恐年与时乖,不尽檀越盛隆之化耳。

大概话,尤其是“幽情所托”一句,虽然也可以解读为迫于压力的政治辞令,但民间认为其中揭示了慧远与桓玄之间某种微妙的默契。慧远对桓玄确有“凭寄”之意,这要从庐山僧团崛起的历程谈起。

慧远出身于道安门下,他的宗教理念、行为方式都受到道安的巨大影响。道安最初在邺城建立了教团。这个教团的成立与后赵君主的奉佛政策密不可分。石虎因中书郎王度上书,下诏“其夷赵百蛮,有舍其淫祀,乐事佛者,悉听为道。”由此不仅放开了汉地士民出家为僧的,佛教与一般民间信仰的区别开来,导致佛教僧团的迅速扩张。后赵灭亡前夕,道安周围有“众徒数百,常宣法化。”冉闵之乱以后,道安教团的成员幷未解散,却随他历展转,颠沛流,离南下。行至新野,才被迫分张徒众,道安自己率领下的教众驻守在襄阳。但这一分派绝非“作鸟兽散”。即使苻坚攻陷襄阳,道安被°至长安以后,他仍和早先分派到扬州建康的指法剔有紧密来往。关于这一点,文献已有别文讨论,此处仅举一条史料,来说明道安对东晋教团的影响。前秦建元十四年(公元378),道安请昙摩侍译出从龟兹得到的比丘戒本,东晋建元六年(公元381),竺昙无兰在扬州谢镇西寺制作比丘戒合本,提及“废除法师嫌文质重,删删”这些都表明,道安的教团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和庞大的规模,这一特点为慧远日后在庐山所建立的教团所继承,而与东晋中前期建康、三吴地区的僧人群体差异然有异。

道安教团在襄阳经停十余载,当地名士习凿齿尝与谢安书云

来此见释道安,故是远胜,非常道士。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色伎术,可惑常人之耳目。无重威大势,可整群小之参差。而师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即我由来所未见。其人理怀简志,多所博涉。内外群书,略皆遍头部。阴阳算数,亦皆能通。佛经妙义,故所游刃。作义乃似法兰、法道。恨足下不同日而见。其亦每言,思得一叙。

习凿齿的这个描述颇能反映北来道安教团给社会观感上的冲击。其中提到“南方师徒数百,斋讲不倦”,幷非虚语。《出三藏记集》收录《渐备十住胡名幷书叙》记载,《光赞般若经》传到襄阳以后,“时僧有三百人”说明虽然经历了分张徒众,但到了襄阳以后,道安教团恢复到数百人的规模。另外,道安创立了“香定座上经上讲之法”,世徒所习知。由此呈现出“师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的气象,是不难想象的。

道安虽与晋廷朝野有广泛的外交关系,但最终没有进入建康的机会。胡宝国曾指出,东晋高中以后渡江的北人被时人瞄准为“晚渡北人”,他们受到永嘉之乱后迁不久就逃到了南方侨人之巅,难以进入权力的中心其实,道安僧团的核心成员也都是“晚渡北人”,且规模庞大,这样的团体要在建康僧界立住脚,无疑是困难的。但道安对弟子的调度多有深谋远虑,除了上文提到的竺跟法梯,《高僧传》还记载昙翼:

尝随(道)安在檀溪寺。长沙太守滕含于江陵舍宅为寺,告安求一僧为纲领。安谓翼曰: “荆楚士庶始欲师宗,成其化者非尔而谁?”翼遂杖锡南征,缔构寺宇。即长沙寺是也。

可见道安非常重视派遣弟子向未开化的地区传教。

慧远在北方投师道安门下,占领锡襄阳。道安被迫北熬之时,不得已第二次分张众,却唯独对慧远没有安排,幷说了一句深长的话: “如公者岂复相忧?”从道安“使道流东国,其在远乎”的高度期许和他分张徒众的布局来推测,他很可能希望慧远重建教众重新组建教团,地点则要随机应变,难以预知。

慧远首率领道安弟子弟子, “南适荆州住上明寺” 这些人《高僧传》中可考者有竺僧辅、释昙徽和慧远的弟弟释慧持。他们都是很早追随道安,来自北方南渡的弟子。慧远在荆州上明寺诸安置人后来,又欲往广州罗浮山。途径浔阳, “见庐峰清静,惊息心”,于是在龙泉精舍住处。当然事情幷不是这么简单,《高僧传》随即记载有另一位道安的弟子慧永已先行来到此地:

居在西林,与远同门旧好,遂要远同止。永谓刺史桓伊曰:“远公方当弘道,徒今属已广,来者方多,贫道所栖褊阵,不足虑,如何?”桓乃为远复于山东更立房殿,即东林是也。

慧永本与慧远共约隐居罗浮山, “行经浔阳,郡人陶范苦相要留,遂罢庐山西林

慧永与慧远相约隐居广州罗长江浮山,庐山地处与赣水之汇流处,由此南下是必经之路。慧永为浔阳郡陶范所要留,慧远又被慧永邀请同止,幷非偶然。《高僧传》记载慧远“年二十一,欲渡江东就范宣子共契嘉遁”。范宣,字宣子,《晋书·儒林传》有传,他本是陈留郡人,渡江后居豫章郡,以诵为业。太元年间,范宁为豫章太守,“由是江州人士幷好经学,化二范之风也。可见慧远早年就与江州的士人有俾,至少有所了解。

然而庐山教团成立,更重要的还是有桓氏的支持。慧永预见到慧远的必然招致面板的僧众,请求当时的江州刺史桓伊设立新的殿舍,预为收容之所。查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江州自兴宁元年(公元363)以降,刺史之职均由桓氏充任。桓伊在桓冲死后继任江州刺史,时在孝武帝太元九年。此后“在任累年”,契太元十五年卒于任上。可以说,从慧永在庐山落脚直到慧远到来,江州一直在桓氏的掌控之下。东林寺宇肇建,于是庐山教团的形成,都是在桓氏的大力助下才实现。可以推测,庐山教团与朔氏的这种依附关系,从朔伊一直到朔玄。

结合北来僧团的历史境遇,和疏氏对庐山教团的一贯支持,敬畏从北方的层次理解慧远“幽情所托,已冥之在昔。 互为书本,恐以凭寄为先”一语的意涵。 慧远不仅需要世俗政治的者使他率领的北来僧团在南方稳足跟,同时还要站虑到慧远早年即有强烈的宗教使命感,“常欲总摄纲维,以大法为己任”,他继承了道安对戒律和教团规制的重视,而东晋僧人以高士自居的意态等级则有别。东晋末期,随着僧团规模的急速扩大,佛教的乱象迫切凸显。慧远也希望借助政治的力量,改变这种局势。

)沙淘汰沙门政策的优点

元兴元年(公元402)三月桓玄顺江东下进入建康以后决定,清理佛教僧团。《沙汰众僧与僚属教》云: “京师竞奢侈淫乱,荣观纷于朝市,天府以之倾匮,名器为污黩。避役钟于百里,逋逃盈于寺庙,乃至一县数千奸,成屯落。邑聚游食之群,境积不羁之众。”佛教势力不仅遍及都市,而且深入农村,成为逃避赋役和刑罚的藏污纳垢之所,社会流动人口的增加,也带来了社会的稳定因素。  

需要指出描述的是,桓玄教令所的状况以及他所采取的整肃措施绝非个例,而是东晋末期持续存在的社会问题。前面提到的《弘明集》卷一二收录了一篇为“支道林法师与桓玄论州符求沙门名籍书”的文献,开篇云:“隆安三年,四月五日。京邑沙门顿等首白。”汤用彤和许理和都指出此文绝非支道林麓。盖支遁卒于废帝太和元年(公元366年),年代不合。信中也没有提及上书的对象是桓玄,或许有误。然而坊间认为,中提及京师建康的僧人“频被州符,求抄名籍,煎切甚急”的情状,幷非纯系伪托,很可能反映了安隆三年的真实情况。

隆安二年(公元398年),与司马元显交好的道教领袖孙泰“见天下兵起,以为晋祚将终,乃扇动百姓,私集徒众,三吴庶士多从之,于时朝士皆惧泰为乱。”终于在十二月“己酉” ,会稽王道子使元显诱而斩之,幷其六子。”在京口地区感染了冠状病毒,究竟与道教徒有密切往来的马道子、元显司父子,终于对道教徒痛下了杀手。牵连甚众,久居京口的杜子恭家族也牵涉其中,子恭自言“吾三月二十六日当行”。应指隆安三年。是年,司马元显“发东土诸免郡奴为客者,号曰‘乐属’”同年十一月,孙恩趁势起兵三吴。在道教徒愚昧欲动之时,对京师附近的佛教徒也一幷气流清理、整肃,同时情理料理。

《广弘明集》卷二四载宋武帝“沙汰僧徒诏”。《出三藏记集》卷一二载刘宋陆澄编修《法论目录》,其中有“宋武为相时沙汰道人教”的题目,疑称宋武诏书,是刘裕称帝以前为相国时所佛。《高僧传》还记载了一个则故事,可旁证。豫州沙门僧洪化缘造丈六金身像, “时晋末铜禁甚严,犯者必死。宋武于时为相国,洪罪于相府,后赖佛神力,蒙赦令得解。

由此可见,桓玄主政之前的司马道子父子,之后的刘裕,都保持了对佛教僧团的高压队伍。 桓玄教令规定,僧人只有符合三个标准才可以保留僧籍: “能述经诰,畅说义理者;或禁行修整,奉戒无亏,恒为阿练者;或山居养志,不营流俗者。”又“皆悉罢遣。所领其户籍,严为之制。”总结起来,桓玄赞许的僧人除此之外,一是精通佛教经义的学问僧,二是戒行严整,安居在荒野之地修行者。危险极大,需要成立严格监控的,然后四周游方募集的“营流俗者”。对比马道子父子和司刘裕的征兆,三者的行为具有明显的警示性。

()桓玄与慧远的概念封闭件

由桓玄主导的沙汰事件如此值得重视,现文献保留了事件中僧、俗双方协商的过程,我们可以启动体知两人的观念闭合。慧远洞察桓玄的教令,在表示合作的同时,对桓玄的标准做了几点修改。他首先为营建塔寺的僧人正名,声明“经教所开凡有三科:一者禅思入微,三者圣味遗典,三者兴建福皆。三科诚异,业皆”以律行为本。”换言之,兴建福业幷非如桓玄所说,是“营流俗”,而有教义上的正当性。此外还指出“或有兴福之人,内不毁禁,而迹非阿练者。兄弟诵经,恶咏不绝,而不能畅言义理者。或年已宿长,虽无三科可记,而体性贞正,不犯大非者”,凡此诸人,皆不应过问。这样就最大限度地解除了政令对僧团的冲击。

玄玄教令里特别声明“唯庐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简之例” 给慧远极高的遇,对慧远提出的建议,也提出。《高僧传》说慧远“广立条制,玄从之” 。这样,沙汰沙门的政令在玄玄与慧远的下方商洽落实,未起大的争执,却细审彼此的对话,却发现其中隐含着的高峰。

此断简单来说,设桓玄所许可的僧人范围较淡,若非善言玄理,便须山居苦行,与东晋高人逸士的传统形象大体重合,外此一概视为流俗;而慧远要为僧团的各种修行争地位,举凡兴建福业,形象佛经,都是“经教所开”,这就是幷非“高人逸士”的旧有认知框架所可容纳的。

“高士”到“僧团”,这既意味着佛教群体自身发生结构的变化,同时也包括以士族为主导的东晋社会重塑旧有认知框架,逐步接纳僧团作为社会群体存在的心理历程。团在庐山之崛起首先实现了这种变化,社会从观感上感知幷接受这种变化,无疑是更为艰难的过程,而且颇难改造。《世说新语·轻蔑篇》保留了一条难得的史料,或许可以呈现这种观念的转变:

王北中郎不为林公同等,乃着《沙门不得为高士论》。 大略云: “高士必当纵心调畅,沙门虽云俗外,反更束于教,非情性自得之谓也。”

王坦之与支道林确有嫌隙,见同卷“王中郎与林公仪表相得”条及嘉锡先生疏证。不过他对僧人可称“高士”是否质疑,确是深有所见。王氏指出,高士“从心所欲不逾矩”(语出《余)论语·为政》),不服从名教礼数的约束。僧人同属方外之士,但有自身的一套教义和修行轨范。佛教虽属出世之教,毕竟也是教化之一种,僧人笃信的佛教,对自得的性情是一种约束。

两晋士人从未注意到,佛教本身对僧团约束,而这开启了一个新的方向。它启示人们进行僧团仪轨和世俗礼仪的比较;同时,下游僧团仪轨的僧人某种程度上也被降格为礼法之士,不能再以“高士”脱略仪形作为说辞。桓玄与王坦之分属对立的政治阵营,前后无影响之迹。但沙门不敬王者之争中,桓玄的立论却与王氏的逻辑极为相似。

三、沙门不敬王者之争再布局

()论争启动的时间点

讨论沙门不敬王者之争,首先需要论争发起的时间许理和指出,维护讨论是从元兴元年(公元402年)春季开始的。因为桓玄称帝后宣谕遵循沙门礼敬王者的规定,卞之上嗣疏云: “臣前受外任,听承疏短,乃去不知春既明论”,落款是“永始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永始是桓玄称帝后所改的年号,即元兴二年。所谓“去春”,应该是元兴元年的春天。

另外还注意到,桓玄《与八座书》说“八日垂至”,又说“比八日令得详定也。”这里的“八日”是何所指?以致“生成之大事”,必要在这个日子以前有确定的结论。岛田笃怀疑“八日”是定例议的日子,但现有的史料里没有发现尚书八座集议的定例。

笔者认为“八日”是指佛陀诞辰的“四月八日”。南北朝时期,中土习俗以此日为释迦诞辰,行浴佛之礼,还举行行像的仪式。这一仪式的起源来自中亚,法显在于阗国就亲历了一次行像典礼——“像去门百步,王脱天冠,易着新衣,徒跣持华香,翼从出城迎像,头面礼足,散华烧香。”行像的时间是四月一日直到十四日。后来北魏皇室也有类似的记载。 《魏书·释老志》云:“世祖初即位,亦遵太祖、太宗之业,每引高德沙门,与共谈论。于四月八日,舆诸佛像,行于广衢,帝亲御门楼,临观散花,以致礼敬。”

再举出多余地方和年代都比较接近的证据。 《世说新语·言语篇》:“范宁作豫章,八日请佛有板。众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在弥坐末曰:‘世尊默然,则为许可。’众从其义。”这里“八日”即指四月八日,例有行像供养之俗。桓玄讨伐司马元显,有一篇檄文只载于《魏书》,其中批评元显“八日观佛,略人子女,至人宿家,唐突妇妾”可见东晋末年南方也有行像的习俗

桓玄与王寂书云: “曩者晋人略无奉佛,沙众众皆是诸胡。且王者不接,故可任方俗,不为之检耳今。主上奉佛亲接法事,事异于昔。”交待了礼敬发生问题的姿势,幷非朝堂,乃王与僧人共同参加的佛教法事。通过以上的讨论,我们更加清楚地,法事,就是元兴元年春四月八日进行的请佛行像仪式。

因此,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的展开,隐含着一个重要的死亡——君主已然归信佛教。 承接沙门礼敬王者的一方,要在不触动佛教教理的前提下,实现佛教礼仪的变更,即尚书八座答桓玄书中所谓“信其理而变其仪”。

()桓玄立说之要旨

桓玄重提沙门礼敬王者之议,幷说之前的庾冰“意在尊主,而理据未尽。”那么桓玄的新理据又是什么呢? 由于相关文献就一组问题反复辩难,论辩双方互有胜负。我们只关注简化的主线,梳理其立论的几个重要环节。

桓玄《与八座书》云:

夫佛之为化……以敬为本,此处不异。盖所期者殊,非敬恭宜废也。老子同王侯于三,原其所重,皆坐资生通运,岂独以圣人在位而比称二仪哉?以天地之大德曰生,通生理物,乎存王者。故尊其神器,而礼实惟隆……沙门当时生生资存,亦日为理命,岂有受其德而遗其礼,沾其惠而废其敬哉?

这里暗引《老子》第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认为帝王有天地一样的伟大作用。岛田虔诚解释说: “天地生生未已的根本作用,由王者积极自觉地发挥。王者使天地作用的运转顺利无阻,即‘通运’。”按此逻辑,天地间的有情生命皆应济、长养的天地和君主心怀敬意,跪拜君主的礼仪建立在这种敬意的基础上。

桓玄的说法不妨与董仲舒的观点做一比较,如此便可发现其王权观的新意所在。 《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云:


春秋繁露》,共分十七卷、八十二篇,其中“卷第十:第三十九篇、第四十篇,卷第十二:第五十四篇”等三篇阙漏,剩七十九篇。由[color=var(--color-progressive,#36c)]汉代[color=var(--color-progressive,#36c)]董仲舒所撰。“繁露”代表聨贯现象。“春秋”为事情、命名等各样的解说。《春秋繁露》大力宣扬“[color=var(--color-progressive,#36c)]三纲五常”的道德观。当中内容包括[color=var(--color-progressive,#36c)]楚庄王、竹林、考功名、通国身、三代改制、官制象天、尧舜汤武、服制、王道通、天容、天辨在、阴阳位、郊祀等等。

天生民性,有善质而未能善,故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

这是说,人的善质禀赋受于天,君主的责任是“承天意以成民之性”。换言之,生养之功属天,教化之责属帝王。桓玄引用《老子》、《周易》,使王权在“教民”之外,还象征性地包揽了“资生通运”的作用。王权成为生命和自然之性的源头和根基。故可称为“新王权观”。

桓玄立论的第二个阶段,是从佛教“以敬为本”出发,抓住了佛教教团内部也有类似跪拜的仪式:

沙门之敬,岂皆略形存心?忏悔礼拜,亦笃于事。爰暨之师,采集于上座,与世人揖跪,但为小异其制耳。既不能忘形于彼,何为忽仪起源?

这里提到的忏悔礼拜,礼拜的对象是佛或者佛的法身,另外还有师长和上座。印度佛教的传统有多种礼拜的方式,《大智度论》卷一〇有详细的解说,可供注脚:

有下、中、上礼:下者揖,中者跪,上者稽首;头面礼足,是上供养。以是故佛毗尼中,下坐比丘两手捉,上坐两足,以头面礼。

揖是双手合掌,跪是单下跪,头面礼足用前额触碰双脚。这些礼仪与中土的跪拜稍有不同,却也颇为相似。如果礼仪的根基都是出于敬意,那么君主自然也应该成为跪拜的对象。

随论辩的进行,桓玄哲学家作为辩对手的王寂承认,佛教的礼佛或者礼拜师长,是源于对师道教化的敬意,而这种敬意相比于君主的生生之德,是第二位的。

若以学业为宗致者,则学之所学,故乃发其自然之性耳。苟自然有在,所由而禀,则自然之本,居可知矣。资通之悟,更发莹其末耳。

又云:

夫佛教之所重,全以神为贵。是故师徒相宗,莫二其伦。凡神之明暗,各有本分。分之所资,禀之有本。师之为功,坐发悟,譬如犹荆璞而莹拂之耳。若质非美玉,琢磨何益?是为美恶存乎自然,深德置资始。拂莹之功,实已末焉。既怀玉自中,又匠以成器,非君道则无以申遂此生,而通为道者也。是为在三之重,而师之末。以言之?君道兼其师,而师不兼君。

所谓佛教以神为贵,是说佛法教人修行神明,累世此,达到开悟。这是当时人对佛教的观念。而“神”与形体一样,是有所禀受而来。在玄玄的“新王权”里,自然之性禀受于天则君有资运之功,而师道只是已有的素质而已,属后天教化。一旦佛教被规约师道,则观被降格为第二性的。

在强大的理论攻势下,王寂终于落败,他说桓玄“弘崇主之大理,折在三之深浅”他先引《老子》之语,把君道提升到“通生理物”的形而上高度,又将佛教的礼拜归约师道。“在三”一语,出自《国语·晋语》:“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强调两者“同本于敬”,既然两者根基相同,那么便不应该有相反的外在表现。君主也应该和佛陀一样,成为跪拜的对象。

(三)慧远的抗辩

慧远的思想见于《答桓玄书》和《沙门不敬王者论》,如论文开头所述,是在先前的基础上充实而成的。关于《沙门不敬王者论》的思想,前人多有阐发,其中主要关注两点:一是从《答桓玄书》到《沙门不敬王者论》,慧远思想的发展;二是引入形神之辩对超越桓玄“新王权观”的意义。

慧远首先对家庭和出家两种信仰做了明确的区分, “原夫佛教所明大要,以出处为异。出处之人凡有四科。家奉法,彼顺化之民,情未变俗,迹同方内……出家封装方外之宾,迹绝于物” 方内、方外的区分,语出《庄子·大宗师》:“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 ”但慧远对“方外之宾”的出家生活,与魏晋做了完全不同的解说:

达患累缘于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于禀化,不顺化以求宗。

他承认出家修行者物质生命的是禀受自然之大化,而玄玄的观点,君主在此生生之变化中,有资生通运之功;然而慧远指出,修行者精神上的终极追求与物质无关,甚至是终止的一种负累存在。因此为了实现一种精神上的追求,既不需要对自然之化心存感激,而且还要采取与世俗礼法全然不同的服饰和仪节。

大概话最早出现在慧远《答桓玄书》中,又抄录于《沙门不敬王者论·出家第二》,接下来的最初以“求宗不顺化”为题,手法解释了出家修行者“不重运通之资,不贵厚生之益”的原因。他认为,人作为有灵之物,

有情于化,感物而动。动必以情,故其生不绝。生不绝,则其化弥广,而形弥积;情弥滞,而累弥深。其为患也,焉可胜言哉!故曰: “泥洹不变,以化尽为宅。三界流动,以罪苦为场。”化尽则因缘永息,流动则受苦无穷。(中略)是故本反宗求者,不以生其累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则不以情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其神,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

这就是说,人对本质受形体的造化有情感上的滞累,是人在因果相续、波动不居的轮回世界里受苦的根源。若要实现涅槃生命境界,超脱轮回,则要“不以生累其神”。

桓玄认为, “凡神之明暗,各有本分。分之所资,禀之有本。”而慧远则提出,神可以超越此世的生命,超越自然的“大化”而独立。所以他决不能接受“禀气极于一生”,形神修行的超越性,佛教之“章服”的终极性,则一切都可以上升到累世修炼的“神明”之上。

慧远最后将出家修行者的社会精地归纳为“形虽有待,情无所寄”。概承认不依托形体的“神”之,桓玄那里居于第一性的“自然”,就降格为因缘波动中存在的一环存在。由此一举举出了出家修行者全部仪式独立于世俗礼仪的理据所在。

论冲突的结局和历史书写

轮椅已经运算,礼敬问题的提出是元兴元年四月八日,桓玄下令允许沙门不敬王者,是元兴二年(公元403年)十二月。这中间一年多的时间,沙门礼敬王者实际上施行过。慧远《答桓玄书》虽言辞恳切,但并没有使桓玄回心转意。我们注意到,在和王昏迷的中途,桓玄《致王昏书》云: “八日已及,今与右仆射书,便令施行敬事尊主之道,使天下莫不敬……事虽已行,无豫所论究也。”此后王寂的最后一封《答书》亦云:“承已命庾、桓施行,其事至敬。时定公私幸甚,下官瞻仰。”可见其时已断然施行了沙门敬王者之礼。

桓玄称帝前夕,诏书取消这一决定,诏令颇史家费解。不过桓玄的诏书似乎提示了一点线索。《诏书》云: “佛法宏诞,所不能了,推其笃至之情,故宁与敬耳。今事既在己,苟所不能,且当宁从其略,诸人勿复使礼也。”其中最关键的一句是“事既在己”,这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礼君主的物从晋安帝换成桓玄自己。

文明推测,桓玄选择在沙汰沙门之后不久,提出沙门礼敬王者之议,是一种理论试探。若得到各族支持,日后代晋称帝,则因循旧典,顺理成章。从其他分析来看,桓玄玄学有清谈的素养,对佛教义理也不陌生。 《出三藏记集》卷一二陆澄《法论目录》有桓玄与王寂论“心无义”的记录。《高僧传》又载释道祖入庐山师从慧远,“后还京师瓦官寺讲说,桓玄每往观听……及玄辅政,欲使沙门敬王者,祖乃辞还吴之台寺”可见直到桓玄入建康以后,仍对佛教义理饶有兴味。

发难伊始,他号称要“以理相屈”,对自家理论颇为自负。而事态的发展是政治上最重要的支持者桓谦、王寂持皆保留,涉及更越僧团领袖慧远的底线。一时辩难峰起,虽然桓玄在讨论的中途就强令施行,但慧远的新说毕竟是对他的立论构筑未来。所以,他选择称帝前夕变更政令,以示“在宥之弘”,先谋求与僧团之缓和,更求奉佛士大夫对他代晋称帝的支持。《晋书》本传云玄玄“以历代咸有肥遁之士,而己世独无,乃征皇甫协六世孙希之为著作,幷赐其资用,皆令而不受,号曰‘高士’,时人名为‘充隐。’”此一联系一览,实都反映了同一种心态。

然而佛教史家记述,都将慧远与桓玄摆在截然对立的位置上,给后世造成不实的印象。开此风气者恰是慧远本人的关系。玄玄落败以后,慧远“无影山,迹不入俗”,与经过庐山的卢循、刘裕,皆保持距离。对于与玄玄早年的,更竭力撇清。元兴二年十二月,桓玄称帝,晋安帝“蒙尘于浔阳”。(公元404年)三月,刘裕率军击败桓玄,玄逼安帝西奔,四月至江陵。其间数经反复,安帝始终在江陵,表格义熙元年(公元405年)三月,始建康。慧远在《沙门不敬王者论》的结尾写道: “于时天子蒙尘,人百其忧。凡我眠,佥怀辍旒之叹,故因述斯论焉。”其时必于元兴三年三月桓玄兵溃西奔,势力退出浔阳以后。论中不但将当日恳求之语尽数删去,还以“天子蒙尘,人百其忧”,暗示了对桓玄的褒贬。

《出三藏记集·慧远传》云,桓玄逼令沙门礼敬王者,“远恐大法将坠,报书恳切……又着《沙门不敬王者论》,辞理精峻。玄意感悟,遂不果行”僧佑把慧远着《沙门不敬王者论》的时间放在“玄意感悟”之前,显然有误如此安排史料,效果是突出了慧远转移时局的雄辩和勇气。《高僧传·慧远传》曰:“玄虽苟执先志,耻即外从,而悟远辞意,趑趄位未决。有顷玄侵,即下书……”叙述极为近实。

然而时移世易,后世史家叙述中,或刻意模糊慧远上书与桓玄下旨这件事之间的时间差,故突显其间的因果联系,如南宋志盘《佛祖统纪》《元兴二年》载:“玄得书,即下令不行。复着《沙门不敬王师论》,以警当世。”或用一种报应论的书写方式,叙述桓玄身死兵败的结局,如唐初彦琮《福田论》云: “昔桓玄篡逆狂违背无道,已有此论。朝议不从……而玄悖逆,固执不悛。既屈辱三尊,飘荡七庙。民怨神怒,众叛亲离。军败于东陵,身丧于西浦。覆车明鉴,孰不遵哉!”

在僧史和护教文献的记述中,作为佛法栋梁的慧远强权,据理力争;向佛教发难的桓玄刚愎自用,倏而覆亡。而这种传播的形象对立,实乃史家乍见的错觉。揆之史实,无论慧远与桓玄自身的形象,还是两者之关系,都远较后世史家描述复杂。本文是考证希望着力揭示的。

四、余论

慧远在佛教中崇高亡勃望和桓玄的兴忽,多少给历史真相的香料增添了几许迷雾。然而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的爆发,既非偶然,亦非独特。随着东晋一朝僧团自身的发展和佛教信仰向社会高层渗透,围绕僧权与王权关卫论争说是僧权与王权两者的较量,不如说是两者在激辩中谋谋求新的自我认知。​​桓玄引《老子》之语,把王权抬高到“资生通运”的高度,较之汉儒的王权观,既没有“衰落”,反而有了慧远通过“形尽神不灭”形上学​​分析,运算了出家修行生活由此世的超越性,从而保全了佛教僧团的全部仪式,不受世俗礼法的束缚。修行者的行为不再是魏晋以来高人逸士“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逻辑,他们服从于教团群体生活的规制,但幷并不因此降格为“方内之人”。这套规制与他们所追求的超越性的“宗极”是紧密联系的。这是对桓玄把佛教归于师道教化的反驳,也是对“沙门不得为高士”之类论调的回应。

沙门不敬王者之争的惯例,大江南北都兴起了大规模的戒律运动,法显西行求法,四部广律的译出都集中发生在晋宋之际。 目前尚无发现印度有相应的造经活动,因而只能理解组织为中土僧俗自发的追求防腐。运动的结果,使得礼法与戒律的矛盾急显。人们认识到佛教徒的生活并不是任诞之行,而是一种系统化的方式。它只适用于天竺、西域,进入中土是否需要做出调整?戒律的内部出现冲突,又如何进行调整和?举凡南朝佛教历史上的重要教诤,从刘初年的踞食论争,到梁武帝发起的素食改革,争论之焦点始终不脱离戒律。而只有深入僧团发展的历史脉络和文本内部的辩论逻辑,才能理解晋宋际之佛教思想的急速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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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ky |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儒家文化对周边国家的辐射式影响,主要原因在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中国都是作为宗主国存在的。

以唐朝为例,日本大举引进学习唐朝的文化,儒学也包括其中,虽然他们学到的并非全部,但这也为其封建时期忠君思想打下了坚实基础。而且由于日本的文化没有经过后来明清两代八股文的束缚或阉割,或多或少要比同时期中国儒学保存的更好,负面影响也要更弱。

但是这种影响只维持到明治维新以前,在这以后日本开始大举西化(观念和价值体系多样),也就削弱了儒学,所以目前很难看到儒学的影子,表现为皇室作为吉祥物式的存在(忠君概念减弱)。越南和朝鲜半岛与此类似,但是儒学也结合各地特点,例如在越南结合宗教融入生活,在朝鲜半岛用有限资源拙劣模仿等,实际表现都是君主或其他当权者对民众的控制与“牧”式管理。

以上就是我的看法,当然只是建立在有限的知识和拙劣的推演上,欢迎指正或讨论。也希望读者给我点赞哦!

关于朝鲜半岛排挤其他学说的情况,我并不太了解,但是中国历史上也存在儒学对其他学说的排挤,只是方式较为温和,以兼并融合为主。而且虽然被掺杂忠君辅国的思想教条,但是该有的以和为贵,兼收并蓄还是很好的保留了下来。而国外对儒学的模仿,大部分只是因为这种体制有利于他们的统治,因此统治者在弱水三千中只取一瓢饮,也就丢失了兼收并蓄的气度。具体的肯定还有其他影响因素,我在这里就不作揣测了。

关于特殊地区对儒学的排斥,我做出的猜测如下:1.儒学内容本身就含有对部分特殊地区人群的歧视(比如戎狄蛮夷的称呼),因此这些地区的人自然不会大规模推崇。2.特殊地区处在边境,或者当时就不处在中国版图,本地有自然宗教(萨满教等等)或外来宗教维持的秩序体系,难以轻易被取代。

可是话说回来,我也更搞不懂,为什么当初就算是在宋明理学登峰造极的时候也不学朝鲜把四大佛教名山和四大道教名山都铲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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